在茶館,他完全不碰眼前的茶杯,隻是一支接一支抽煙,眼睛看著地麵。我耐心地等待他開口。落地窗外人來人往,幾乎一轉眼,就從下午到了黃昏。
“我也不知道,忽然一疼。”他疼得臉色慘白。
再次見到他,發現他又憔悴了不少,整個人幾乎萎縮了。他沒精打采地把我們讓進屋內。這是一套四室兩廳的房子,裝修十分豪華,但因為久未收拾,到處亂七八糟,地板上沾滿了各種肮髒的痕跡,幾乎無處下腳。我和大偉一進屋,大偉就把剛才對我說的話又對他說了一遍。
“你說,是因為欠債?”他狐疑地看著大偉,似乎是懷疑他在撒謊。
他又猶豫了一下,眼睛裏閃過一絲狡猾的神情。在他撒謊之前,我先站起了身:“你再不說實話,我就真不管你了。”他總算知道怕了,老老實實地說:“兩百多萬吧。”這個數字又讓我們吃了一驚,大偉忍不住踢了他一腳:“你有這麼多錢還欠著別人的錢幹什麼?”他連忙躲開,有些委屈地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樣心裏舒服……”我們懶得理他,聯係好所有的債主,讓他們上門來取支票。在他們來之前,肖力就在我和大偉的監督下老老實實地寫支票。
兒子和妻子都死得如此超乎尋常,讓我感到人生無趣。
“大偉?”他似乎被驚醒了,聲音中有了點活力,“大偉來幹什麼?”他似乎很警惕,看來是怕大偉是討債的。大偉在旁邊衝我苦笑了一下,我對著電話沒好氣地吼:“我們來救你!”他在電話那邊沉默了一小會,報出一個地名。
肖力點點頭:“我根本不記得自己欠過誰的錢,反正別人不來找我要,我也沒打算還,”看大偉想要打他,他連忙躲到我身後,“至於那些賭咒發誓的話,當時說過就忘記了,誰還記得那麼多?”
那年輕人連連搖頭:“身外之物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能帶到棺材裏去的,隻有你自己的身體。他是把債變成了你身體的一部分,你要還債,就等於把身體割下來給別人。”
剛剛把錢還給下一個人,大偉和肖力同時叫了起來。轉頭一看,肖力臉上的皮又被揭去了一塊,疼得在地上翻滾嚎叫。
說完這個故事,他把已經冷卻的茶水一飲而盡,落寞地看著我,顯出一抹蒼涼的微笑:“我不怕死,都死了,我一個人活著也沒有什麼意思。”說完,也不等我回答,便搖晃著身體離開。我從窗口目送他,看到他在街上走了兩步,似乎又遇到一個熟人,他熱切地拉著那人進了一家咖啡館。
也許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找人來聽他的故事。
“肖力,你現在有多少存款?”我問。
“肖力,聽說你兒子讓冰噎死了?讓你不要賭咒,這下好了吧?”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有些幸災樂禍地道。
他搖搖頭:“得問他自己,我也不知道,我隻是聽說有這種術。”
電話打過一輪,總共有30多個人曾經借錢給肖力。這個數字讓我們吃了一驚。我統計了一下借款總額,大大小小的加起來,總共10多萬。
“你說呢?你再想想,你還欠了誰的債沒還?當時賭的是什麼咒?”大偉提示他。他搔著腦子想了半天,苦笑道:“我忘了。”
沒過幾天,我在早晨醒來時,發現妻子臉部朝下睡在枕頭上,整個臉部都被枕頭捂住了。我感覺她身體冰冷僵硬,連忙把她翻過來——她已經死去多時了。
他確實死得很慘。沒人知道他是怎麼死的,等發現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碎得不成樣子了,隻剩下一個腦袋還在地上掙紮,旁邊有人想過去看看時,一輛壓路車開過來,把他的腦袋壓成了肉醬。
借錢給他的人本來都跟他有幾分交情,雖然因為他長期賴賬把這點交情都損耗盡了,但說到底,誰也不願意看到他被活生生地一次次剝皮,便紛紛點頭,答應免了他的債。他感激不盡,跪在地上砰砰地直磕頭。
他的變化實在太大了,原本高大英挺的身材,似乎被鹽漬過一般,懨懨的發軟,皮膚下仿佛沒有骨架的支撐,軟得皺成了一團。他眉眼耷拉著,嘴角也往下垮,雙手軟乎乎地垂在身體兩側,膝蓋微微彎著,整個人一副要垮下去的姿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