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會這樣?正如他所說的,一個傷痕累累的老兵,難道不需要一個鮮豔的身體來安慰嗎?
術香當時就想哭,大聲地哭出來,她仿佛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她甚至想發相府千金小姐的脾氣,抽對方兩個耳光就走。可是,她沒有,她也奇怪自己為什麼沒有,並且更奇怪自己居然有些低聲下氣地主動上前抱住了趙牧。
趙牧如木頭人一個,姿勢不動。術香開始哭泣。趙牧不說話,也不把她推開,隻保持原有的姿勢一直站在那兒。
術香的哭開始是無聲的,幾乎是綴泣,由於隱忍、由於希望之巨而失落之大,由委屈和無法申訴的悲哀。她哭著,傷心哽咽而使身體幅動漸漸很大地顫抖起來,她的顫抖震動著趙牧的身體,兩個身體幾乎同時在顫抖,這使術香的哭聲大了起來。
當聲音和顫動消失,趨於平靜。術香若有驚覺一般猛地把身子從趙牧身上抽開。她用異樣的眼光看著趙牧,仿佛對方是一個完全的陌生人。
趙牧還是雙手疊胸的姿勢,說,哭完了?
術香低下頭,有些羞怯地說了聲,對不起。
趙牧抿著嘴唇,想說什麼,又沒開口。他讓術香坐下,為她倒茶。然後拿出鐵簫,在昧暗中吹了起來。
簫聲很細,像從逼仄的縫隙裏透出來的,像一絲線,又像一根針,柔軟、無奈而又尖利、刺疼。簫聲轉向蒼涼,隱隱現現的城廓、山野,茫茫的霧氣、大夜和馬。簫聲中有邂逅,有離別,有迷惘,有追尋,有荒蕪。
術香感到趙牧的簫聲棘刺叢生,她隻有刺疼和荒涼。
我跑了這麼遠來找你,就是為了聽你一曲簫嗎?簫聲停,術香說。
趙牧沒有回答,而傷心過後疲憊、困倦不知不覺令術香在昧暗的客棧中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她發現趙牧像他的簫聲一樣消失了。
術香步下歪歪斜斜的樓梯,她覺得餓了,她需要坐下來吃些東西。她叫店家來點吃的。店家殷勤而精明,好像整天忙忙碌碌,身上長肉的時間都沒有,剩下的是瘦黑和一張笑臉。術香還注意到,當壚的婦人胸前軟塌塌的,麵孔扁而發黃。她打量這座客棧樓下充滿油煙與木香氣息的大堂。黑色的牆壁像是人影和煙熏濃重地留在上麵的結果,隻有門口和窗洞的光亮打在上麵,才能反映出塵囂的熱鬧,蟲蠅的飛揚,輕俏如塵。市聲穿堂過戶,把客棧和一座萬家之市相連,術香這才會感覺到自己是置身在帽州。
店家端菜,發現菜裏有隻死蒼蠅,他用兩根手指小心地挾起,猶豫片刻,又不懷好意地悄悄塞進菜裏,臉一喜,滿麵熱情地喊道,菜來了——店家的唱菜聲塵埃般和灰蒙蒙的光線一起在店堂裏飄浮、遊蕩,給人一種熟悉的陳年往事般的感覺。
光影下,一張男子刀削般的白色麵孔出現在眼前,他健壯、強悍、骨骼雄奇,走起路來很有帝國青年軍官的派頭。他是驕傲的,不容人置疑的,好像他走到哪裏,就自信哪裏是他的世界。他停住,驚奇、喜悅地叫道,術香小姐!
蒙秀,術香在灰蒙蒙的店堂裏看見了他,恍若隔世。她發現這個帝國年輕軍官的麵孔仍然像個涉世未深的孩子,幹淨而天真。出身於顯赫的將門世家,卻沒有父輩們飽經沙場的一點痕跡,可是,像蒙秀這種人,他一來到世上就注定是軍人,這既是血緣,也是他的家族必須無條件地服膺於帝國的盔甲。如果沒有戰爭了,蒙氏家族的榮光會在安寧中黯淡。術香出身相府,她的生命裏原本沒有刀劍與武人,即使是亂世,富足的生活仍使她享有他人沒有的安逸。在帝國上流階層,她不像那些世家子弟承襲著父輩的榮華,也背負著他們的責任。而身為相府的千金,她還可以任性,在父親的嬌寵和相府門客的俯首中,她是傲然開放的花朵——她知道自己唯一不能任性和抗拒的,乃是某日被父親作為加固權力的籌碼送入王宮。那是她的宿命,也是她的幸福與劫難,然而父親之死令她的命運出現了逆轉,也恰是這種逆轉,使她的性命飄如轉蓬。她從散發著死老鼠氣息的客棧裏醒來,才真切地感到那種獸腦爐中飄溢著薰香的日子一去不返。即使遇到故人,也像隔著什麼,如水中月、鏡中花。蒙秀還在做著世襲的軍人,而她已隨世事之變,成了風中無依的飄零之花,一股憂傷之情無以釋懷。
零 貳
太陽像一架在焚燒中奔跑的黃金馬車,焚燒加快了它的速度——馬車馱著白晝的屍體在大地上巡遊,把火焰帶向遠方。藍色的山群,白色的城廓,綠色的森林,仿佛是馬車在焚燒的奔跑過程中的巨大揮霍。那些強烈的色彩和莊嚴的景象,其本身就是對宏偉造化的讚美。郭偃留戀一路景色,他總是在風景絕佳的地方落在同伴後頭,好在還有人在他更後麵。他一回頭,總會對著烏亥笑。郭偃記得烏亥跟一匹馬賽跑的情景,也是他和烏亥的一次打賭。
他見烏亥總是屁顛屁顛跟在白馬後頭,人都騎馬,他偏不,生怕那馬會累死。郭偃有時會有意催馬跑起來,烏亥也跟著跑,就是不上馬。郭偃便罵一聲,罵烏亥,你是馬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