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一把刀。在薄陽和冷冽的空氣中定定地閃著狡黠的光,突然,像奔馬一樣疾馳過來,將人攔腰截成兩段。那把奔射過來的刀是一根血線,一條條赤紅的記憶。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是世家子弟蒙秀做帝國斥候上的第一課。此時,褚篪將一個盲眼老藝人驅趕到蒙秀的馬前,厲聲命令,快把他殺了!
零 壹
在蒙秀沒有進入帽州之前,隨著縱馬急馳的斥候隊伍,一路經過的山川城廓仿佛都在告訴他這個時代的悲傷。潮濕而青綠的山坡,雪白的馬,濕漉漉的皮毛,青銅頭盔下吹亂的頭發,戈、刀、矛、戟、斧、弓矢的青銅劍器時代。黑色甲衣,須眉皆白的老武士的臉,道道木刻般的溝壑,滄桑而隱忍,堅毅中帶著不可磨滅的憂傷,如同一個時代的圖畫。城外山岡上孤獨的武士,他不是秦國人,也不是魏國或燕國人,沒有誰認識他,但他好像認識這個時代的每一個人。那些人中有國王、將軍、亡國太子、流浪藝人、商賈、士兵、農夫和失意者。馬,鐵灰色的馬腿,踢起泥皮、敗草,馬蹄把視線隨它的速度帶入到城裏的石板街道,童子嬉戲的聲音,覓食的大紅血冠公雞從人前經過,一隻穿木屐的腳從雞屎上不以為然地踩過。蒙秀慢慢變得沉默,變得不太愛答理同伴們,他的眼神有了一種空洞和茫然。
蒙秀是在一座客棧找到術香的,客棧恰巧在一個街角上,大堂賣酒、樓上住店的那種。牆很黑,術香的麵孔是橘紅色的,像是塗了一層鮮豔的色彩。蒙秀帶著一身陽光進來,他們鮮豔的影子投在牆上,迅速被黑色吸收,仿佛他們的生命對牆而言,幾乎不存在。一隻腐腿的黃顏色貓,前腳吊著,一蹦一蹦地在光影裏跑過。
術香小姐,你在這兒啊!蒙秀見到她,有種劫後的驚喜。術香卻很平靜,平靜中有點淡漠,但這不影響年輕武士的激動。蒙秀上下打量她,你好嗎?聲音有些顫抖。術香隻是點點頭。那你為什麼還待在這兒?蒙秀又問,充滿關切與擔憂。你說我還能去哪兒!術香反問。
這裏對你來說太危險了。
危險?術香臉上反而出現了笑靨,哪裏對我來說是安全的呢?這個世界到處都是恐怖,沒有人不是生活在恐怖中。
蒙秀猶疑片刻,說,你跟我走。
回到那座噩夢開始的城市,回到大秦的首都,讓你把我直接送到功勞簿上還是皇帝的床上!
不不,蒙秀急速擺手,你誤會我了,我不是那種人。
你不是貴族出身的帝國宮廷的忠實武士嗎?我是帝國的公敵,是皇帝欲俘之為性奴的女人,難道你不想拿我去邀功領賞嗎?
術香小姐,你確實誤會我了。蒙秀說,如果小姐無法相信我,還是那句話,請你離開這兒,帽州太危險。蒙秀起身,不無恭敬地說,在下告辭了。說完轉身就走。
蒙秀——
術香的聲音把毅然而去的高大武士從客棧烏黑的門口牽回頭,像一匹駿馬在花草中轉過頸來——馬上的武士英俊而羞怯,陽光像一片金箔貼在他的臉上,使他麵孔發出耀眼動人的反光。
術香在帽州已記不清待了多長的時間。她覺得自己宿命地落入了一個圈套,當她意識到這是個圈套時已不能自拔。這座該死的城市、宿命的城市沉悶而單調,房屋暮氣沉沉,仿佛永遠是在日落時分落成的,人在街道上行走也有一種恍惚感,人群是幻美而猙獰的,帶著驚鳥的虛幻和猛獸的凶狠。隻有這座城市的垃圾是真實的,五彩斑斕,如華麗的內髒。金黃色的破爛,幾乎與每條街道同樣迂回曲折地並存著,璀璨而汙淖。蒼蠅、糞便、爛草碎菜、朽木破瓦、枯葉和野狗的死屍,被金燦燦、黃澄澄的光亮包裹著,臭烘烘、鬧嗡嗡、飛舞的、流淌的、堆積的、撒亂的、雜陳的,無所不在。渾身髒黑的孩子跑來跑去,像一群活動的垃圾。令術香感到奇怪而又不能忍受的是,這個城市的垃圾和死亡幾乎每天都在縱情地歡呼。塵土與碎屑,血液與河流,黑暗與喧嘩,哭泣和喑啞,刀幣與火焰,妓女和泡沫,屠夫與狗,傷口與潰爛,它們每日每夜不明所以地歡呼著帝國的沉淪或是命運的狹促。
有時術香陷入其中,感到自己也在和這座城市的垃圾一道沉淪。她掙紮,試圖擺脫,她出入帽州的房屋、街道、人群,她無法擺脫。她似乎找到了趙牧,但又失去了他,她觸摸到了對方火紅的頭發,卻又被其灼傷。當初在父親死後,她不顧一切逃過大婚、逃出帝都,帶著如同赴死的決絕就是去找趙牧的。她深信這個兒時夥伴一直是愛自己的,即使他成了敵國的將軍,即使他有了夫人姬妾,即使他國破家喪、亡命他方,她也要找到他,把他當作自己生命的一根稻草。她甚至認為,自己對於亡命的牧而言也是如此,兩根稻草碰在一起不是燃起火焰,就是化為草灰。然而就是化成灰也要在一起,這是術香出奔的信念。
我真高興,還能看見你以一個鮮豔的身體來尋找一個老兵——這是趙牧見到她的第一句話,她原以為趙牧隨之會對自己張開雙臂,把她緊緊抱在懷裏,用滿是傷疤的身體包裹住她,直到她不能呼吸,幸福而死。可是趙牧沒有,當時身邊沒有別人,他們是在一個舊棧,光線昧暗,裏麵有種帶有歲久塵埃的暖暖氣息,很適宜一對男女擁抱在一起。可是趙牧沒有,他將原擬張開的雙臂交疊著交叉在自己的胸前,這是一個關門的姿勢,是一個守勢,他的胸懷沒有向術香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