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記起這些事兒,這些人兒,好像沒有什麼意義,我隻能用手中的筆給這些逝去的病人做個墓碑。

醫院前邊的法國梧桐並不體恤人,樹上的葉子打著旋兒,毫不憐惜的墜地。醫院也越來越不景氣,交不出房租,被甲方停了暖氣,病人越來越少。沒有病人就沒有效益,工資停發了。一樓的皮膚科發生了一件改變命運的事情。皮膚科除了治療皮膚雜症外,還用另一種同位素鍶90貼敷治療瘢痕血管瘤等病症。一個主治大夫姓張——承德醫學院的高才生,喜讀《易經》。為了留省城和醫院簽了約,等到了解到醫院的性質後,他厚厚的近視鏡便更加渾濁,厚嘴角整天撇著,臉上掛著一股怨氣。他的對麵是高高的齊大夫,兩個人是同齡人,大學畢業正在談戀愛。本來就不充裕的錢袋子更癟了,也不知道二人是怎麼想的,在一個工作日後,把鉛桶內的鍶90偷偷拿走了。醫院報了警。二人承認拿走鍶90是為了討薪。派出所做出了人性化處理,沒有追究刑事責任。兩個人心情複雜地離開了醫院。

這兩個人因為討薪出此下策,命運立刻被改寫。討薪討出了“盜竊事件”,這件事兒讓他們喪失了尊嚴,也失去了體製的保護,讓他們成為無業者。我在想,這究竟是誰的錯?

此後,這倆人像兩條遊回大海的魚,再沒有一絲消息。我隻知道“盜竊事件”影響到了婚戀,二人中的一個人的女朋友因為怕被“賊”連累,堅決斷絕了關係。

我常常夢到魚:被網在漁網中掙紮的魚,魚鉤上翻騰的魚,油鍋中吱吱作響瞬間亮晶晶的眼珠變白的魚……魚硌得我很疼。我想,那些沒有醫保的患者是一群無辜的魚,我們這些醫務人員既是魚鉤,也是被命運捉弄的魚,體製讓我不舍得丟棄這個“雞肋”。

我們醫院有編製的人不多,更多的是返聘的大夫,這其中有些人一臉忠厚相,來看病的老鄉因為他們的“知心”視其為親人,包裏本來就不多的錢,心甘情願地扔給醫院。

趙敬是我們科裏的男大夫,人長得文靜,醫術不錯,從外地調過來不到一年,他做人有原則,看到其他科室蒙騙老鄉的錢,常常發牢騷,說國家怎麼能讓這些人逍遙……有一天,趙大夫一臉凝重,突然問我們還記得茹嗎?我們都說,記得啊,咱們的病號,去世三個月了。趙大夫說,他遇到茹的愛人了,再婚了。護辦室又是一陣無語。這難道就是那對患難夫妻的最終結局?癌症讓多少家庭失去了歡樂,又讓多少孩子失去了母親?無序的醫療機構做了他們不幸命運的推手。

這所醫院成了很多人命運的分水嶺。我在醫院掙紮了七年後,幸運地找到了收容我的地方。我的同事們有的被調到別的醫院,有的當了醫藥代表,也有的開了診所。醫術很高明的趙大夫,卻沒找到接收單位,跟著別人做樓宇對講門生意,滿腹醫學知識對他的生意而言大概沒什麼幫助,他要從頭學起,為了生活。曾經有位法律界人士對我說,你們應該上訪,當時國家允許三產,政府就應該為三產職工的養老埋單。

曾經在這個醫院治療過的病人,像魚一樣死去;曾經在這兒工作過的“魚們”,各有自己的命運際遇。七年中,我一直被噩夢折磨,在夢中我是一尾魚,沙灘離我很近,水離我很遠。

1997年春,醫院被搬到了中山路,規模看上去更大了,吸納了很多承包科室——實質就是私人承包,請個有執業醫師資格的老大夫坐診,有一兩個剛剛從衛校畢業的小護士接待病人。當時醫院有肝病科、美容科、不孕不育科、白癜風皮膚門診、耳鼻喉科,最紅火的要數泌尿科(其實就是性病科)。醫院院長改變了管理策略,變為一個租賃型醫院:掛個牌子,收取房租和管理費盈利。當時有幾位醫院聘用的老專家極力反對將科室承包出去。院長一意孤行,並留下“我就是頭撞南牆,把南牆撞個大窟窿,也要一直往南衝……”的笑話。一個管理者,將一個醫院弄成了一個獨立王國,聽不進任何勸阻。接連不斷的醫療糾紛,走馬燈一樣的科室老板,來來去去的醫務工作者已是醫院的家常便飯。

醫院裏增添了不少“新興項目”,有個南方的投資者看準了市場需求,承包了美容整形科,不僅能做以假亂真的雙眼皮、漂紅唇,還能豐乳。

美容整形科在三樓,幾乎天天能看到戴著墨鏡和口罩的摩登女士下樓,由小轎車接走,美容科可真紅火。有一天,來了一個做過豐乳手術的女士,一進美容整形科就對護士大打出手,罵罵咧咧地說,錢白花了。做出來的乳房一邊大一邊小,沒有達到她的要求。她言外之意是沒有男人對這樣的乳房感興趣。我心裏一陣悲哀,為這個女人,也為這些花巨款整形的女人們。如果她們也是魚的話,是自己投到手術台上接受重塑的魚,是試圖變成“美人魚”的魚。美容整形能獲得外表的改變,她們看上去像花兒一樣美,但對男人的依附,決定了她們悲慘的下場,也決定了她們悲哀的未來。

曾經瘋傳豐乳的材質致癌。但願不是真的。

透過護辦室的窗戶,能看到那些由鄉下來看病的老鄉們,他們邁著沉重的步子穿過院落,進出各科室,用五穀和家禽積攢的積蓄換成大包小包的藥物,像一尾尾自投羅網的魚。微薄的收入,讓他們聽信廣告宣傳,來到這個所謂專家坐診的醫院。那些正襟危坐的專家,拿著不菲的收入。他們手中的筆,不是筆,而是一枚枚血淋淋猙獰貪婪的魚鉤。提成足以讓一些人忘掉自己還有顆心。人的世界也像傳說中魚的食物鏈——“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青泥。”這醫院,這些老板像凶猛的鯊魚,大口一張,吞噬的不僅是金錢,還有生的希望。

我相信世上還有因果,雖然我當時選擇了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