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奈何橋上不分老幼。佛說,有因果。按佛教的說法,天外還有一個世界,也許那些早逝的人在“天堂”不會受到魚餌的誘惑和魚鉤的傷害。看多了別離,看多了利益紛爭,柔軟的心好像被包上了一層鎧甲。我曾經是天使,也曾經是魔鬼。
五
不得不說的人和事。
醫院的承包者,大都來自東南沿海,聽說他們的身份都是農民。不知道什麼風讓這些人過得風起雲湧——西裝革履、手持大哥大、說著“鳥語”,猛一看還以為見到了外國人。這些人中,有一個“領導者”,他是這幫承包者的“大哥大”,一呼百應。海風讓他的臉色呈現黝黑、臉型短、眼窩深陷、厚嘴唇,如果穿上打魚的衣衫,他就是一個漁夫。這個人除了有超強的經濟頭腦外,品行還不錯。妻子不在身邊,開始也沒有緋聞。
“大哥大”經營著泌尿科、肝病科、美容科、不孕不育科等科室。這個年月,掛名泌尿科的性病科是他的搖錢樹。一些道貌岸然的男人,也有一些臉上塗著脂粉的女人頻繁地出入泌尿科。我冷眼看著這些人,心裏暗暗說:“活該!讓你們不是好鳥。”聽收費處的同事說,泌尿科的收入是其他科室的幾十倍。這個無序的世界瘋了,好人也成了壞人,農民不種地,穿上白大衣在醫院裏種魚餌釣大魚。
這些老板之間沾親帶故,互相照應著。相對於出入泌尿科的男人們,他們還算本分。因為他們的存在,醫院裏常常來一夥兒拖兒帶女的女人們,個個穿著緊繃繃的褲子,夏天穿著拖鞋,冬天穿著棉拖,和北方人很不同,說起話來嘰嘰喳喳,耳朵上的耳環亂晃,脖子裏的金項鏈粗得讓我擔心她們脖子的承受力。是她們的男人給她們買的金銀飾品(錢是患者貢獻的)。這些光鮮的女人和孩子,與穿得土裏土氣的看病老鄉截然不同,仿佛是兩個世界的人。我隻能待在辦公室搖搖頭,輕聲地歎息一聲。去正規醫院,各項檢查說不定就能把錢花光,在我待的醫院,起碼能得到精神安慰。
“大哥大”聘請的小護士們一個個都像天使,有一個居然愛上了他,“大哥大”不在醫院時她儼然是山寨的二當家,死命地幫“大哥大”做事。聽說,起初“大哥大”堅持原則,最後繳械投降給這個和他女兒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後續的故事也有,“大哥大”幫這個女孩子辦了注冊護士證,給她買了一套房,幾年後把她嫁了出去。那個年月,這樣的故事很多。
不靠譜的大夫,不靠譜的原料,不僅美容科糾紛不斷,不育不孕科也惹了大麻煩。一個不能過正常夫妻生活的男人在被注射了某種填充物後,整天都處於亢奮的狀態。物極必反,這是治療失敗的原因,屬於嚴重的醫療事故。可憐的山裏人,女人四十來歲,紅紅的臉蛋掛滿了眼淚,整天堵在院長辦公室大哭小叫,男的畏畏縮縮,頭都抬不起來。那天是小雪,人心都冷作了一團。西北風無情地吹著,雪花時大時小,這個可憐的女人,絕望地在院子裏打滾,白的雪,黑的人的痕跡,一會兒都被大雪隱去。可憐的人,誰能救他們?院長貓在醫院南頭的平房,普通職工都見不到他,副院長們忙作一團。這樣的事故,影響了承包科室的收入。在幾次協商後,老板付了一筆錢。這兩口子再也沒出現過,可是他們這輩子該怎麼過?
六
琴是一名特殊的患者。見到她,我吃了一驚,三十九歲的她居然穿得像一朵盛開的鳳仙花,大紅色紗質地的連衣裙,消瘦的臉塗著腮紅,薄薄的嘴唇抹著猩紅的唇彩。她是藥房馮阿姨的老同事,因為流產來我們科輸液。我對她的印象很不好,看眼神她是個正經人,可是這打扮讓一般人接受不了,而且伺候她的是個二十五歲的小男人。
小男人出去後,因為有馮阿姨的關係,琴有氣無力地告訴我,她是個笑話。琴本來在某勞改農場工作,下崗後男人開上了出租車,她在家帶孩子。沒想到男人卻一腳踢開了她,和一個年輕女人結了婚。她賭了一口氣,發誓要找一個年輕人。這個男孩子隻比她女兒大七歲。現在,琴為自己的意氣用事後悔,狠心打掉了小男人的骨血,瞞著他說是例假大出血。琴邊說邊流淚,她說自己命苦,不能連累這個無辜的小男人,為了和她結婚,這個男孩子和家裏斷絕了關係。以後怎麼辦?琴的眼神是迷茫的。
有個大作家說過,日子不過是一種了卻。
我沒理由責備她,這個世界有多少人迷失了方向,所有的不應該都是有代價的。如果琴和愛人都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人生也許會是另一番模樣。
婦科門診也很忙碌,常常有年輕女子來做人流,其中不乏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們。有的是兩個女孩子偷偷摸摸結伴而來的,有的是由大腹便便、沒幾根頭發的“爺爺輩”的男人大搖大擺的陪著來的。這個世界失序了。
那年夏天,天也失態,接連幾天大雨,地裏的水都飽和了。市裏麵也成了汪洋,大水沿著紅旗大街嘩嘩往南流淌著,總也流不完的樣子,半個的西瓜皮,各種顏色的塑料袋,破舊的草帽、拖鞋,被流水裹挾著衝到不知名的地方。這肮髒的水裏什麼都有,就是沒有魚。醫院裏的“魚”,或者懶洋洋地躺在病床上接受治療,或者麵無表情地看著無情的流水。是夜,魚又來到我的夢中,這些幹渴的魚得救了,我高興地笑了……這些魚在水裏歡躍著,荷葉搖擺,蒲草飄香。一下子,水沒了,魚兒們又痛苦地在泥潭掙紮,我發現我也成了一尾魚,我撲騰著,幾乎要窒息。一下子醒了,這個夢卻印在我心中,如舊日的瘢痕屢屢發作,讓我總是感到隱隱地疼。
樹倒猢猻散,醫院於2003年倒閉了,承包老板們鳥一樣散去,醫院的舊址早變成一座大型超市。一些人成了我永久的記憶,一些人在這裏成為風幹的臘魚,被命運綁在屋簷下隨風搖晃著。是什麼決定了這些“魚”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