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一條河的前世(2 / 3)

要我說,他並不是死無葬身之地,海河就是他的墳墓了。再具體些,他的墳墓就是海河裏的魚蝦。假如沒有海河,一個擁有死期的人,何處去尋死?

幾天前,我曾問過一位外地人:“你知道海河嗎?”

“不知道,您到底指海,還是指河?”

我突然發現這個問題有些深沉了。我本來想用詩情畫意的方式告訴他:推開津門,手搭涼棚一望,海河流域像極了一枚從蒼茫的渤海灣伸展到華北大陸上的巨葉,而葉柄,大致就是被天津牢牢捏在手心的海河主幹道了。作為中國七大河流之一,作為華北地區的最大水係,她東臨渤海,西起太行,南界黃河,北跨燕山。她的博大與豐富,讓古老的燕趙大地別具一格。我突然意識到,這樣的介紹對受眾而言,一定是索然無味的。有個教訓至今讓我記得,某次行舟海河,知識分子們在觥籌交錯之間爭論“九河下梢天津衛,三座浮橋兩道關”中的“九”字,大意是海河明明由南運河、北運河、大清河、子牙河、永定河五大幹流彙成,何冠以“九”?我隻好笑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九”乃代表無窮,更何況,五大支流上遊的大小支流何止千百,一個“九”,真正的有容乃大啊!我當時端起一杯津酒,讓爭論畫了句號:“諸位休矣!這杯酒,還是敬海河的前世吧。”

幾杯清酒灑入海河的弧線,銀色,彎彎的,如凋零的眉毛。

“是海河,讓天津成為中國近代史的縮影。”

這一點,到底是天津的榮耀還是屈辱,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會發現,榮耀和屈辱原來是不分家的,有一種屈辱,本身就是曆史給你的饋贈或恩賜。當一條河的名字,膽敢與大海並聯,她在近代以海洋文明為標誌的世界工業革命和國際風雲中的擔當、無奈、責任、屈辱、抗爭、妥協與融合,就已在前世注定,並意味著獲得榮耀的開始。與海河的命運緊密相連的,是大沽口保衛戰、義和團、天津開埠、洋務運動、天津教案、《天津條約》、小站練兵、九國租界、日本駐屯軍……據載,1900年八國聯軍從渤海灣登陸並一路殺來,天津居民由一百萬人銳減到十萬人,“海河上漂屍阻塞河流,三天不能清理淨盡”。在這生與死、血與火的考驗和淬煉中,成千上萬來自中國南北的曆史先覺者,有的從三岔河口乘船,沿海河入海,遠走德、英、俄、美、日諸國尋求方向與真理,有的在海河兩岸的廢墟和傷口上,艱難地抓住中外政治、經濟、文化交鋒的差異與默契,開始民主政治與民族工商業的探索、求生與實踐,奇跡般分娩、創造並實現了中國近代史上近百項第一:北洋學堂、北洋海軍、北洋醫院、巡警、監察廳、有軌電車、造幣廠、實業銀行、郵票、電報、電話、大公報、電影院、銅管樂隊、足球、籃球……我有理由向那個時代的先知先覺者們致敬,他們和世界構成了這樣一種邏輯,你打我不要緊,殺我不要緊,你租我的地種我的地不要緊,你讓我血流成河不要緊,我服了,服到底了,我帶著傷疤和疼痛向你學習,向你取經。這是難得的新思維和方法。試問,還有哪條河,能像海河一樣在中國民主革命與幾千年封建帝製博弈的節骨眼兒上,讓曆史的尺度和沉浮變得如此大開大合,讓曆史的經驗和教訓如此玲瓏剔透。

她玲瓏剔透到啥程度?像一滴淚,哭出來的,也是笑出來的。

同樣玲瓏剔透的,也包括慈禧太後、光緒、袁世凱、溥儀、李鴻章等被後來的教科書戴上許多灰色帽子的曆史人物,在幾千年的大廈將傾之際,他們與天津的交集變得明朗而純粹,他們的開明超過了狹隘、遠見超過了糾結、功績超過了罪行。當曆史注定讓他們放血埋單、艱難抉擇時,他們在痛定思痛之後,一個個背著先朝沉重而肮髒的遺產,選擇了擁抱世界文明。而當下的許多中國知識分子,是在高高的象牙塔裏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一幫人,他們無論給這些人貼上怎樣的標簽,也改變不了民族與世界、國家與全球背景下發展、進步與文明三者關係的現實證據。

海河,就這樣替中國打開了一個世界,為什麼是海河?這其中一定是有秘密的。一定是西方的海洋文明給了海河機會,海河給了大海姿態;一定是海河給了中國近代史命運,中國近代史賦予了海河不可替代的責任。如果我們要感受那段風雨如晦的年代裏蘊蓄的咆哮與浪漫,判斷那一代中國人的苦樂與悲歡,體味生死輪回一樣的內憂外患和曆史周期,那麼,每舀一瓢海河水,潑出去,必是一張答卷。

有段時間,中央電視台在黃金時間播放了一部紀錄片《五大道》,反響不俗,一時間,天南海北的人們對天津高山仰止,趨之若鶩。我注意到,在紀錄片中為天津代言的,有晚清時期溥儀、載灃、小德張等皇室家族的子嗣遺孤,有民國早期袁世凱、馮國璋、段祺瑞的後代,有亂世梟雄孫傳芳、孫殿英等各路軍閥的遺孀,有當年大買辦、大財團的晚輩,他們大多僑居歐美,而且是海外經濟、文化領域的翹楚,引領著海外華人世界的某種時尚和潮流。他們都屬於那四個曆史節點的幸存者。他們之所以活著,而且活得很滋潤,是因為當年選擇了離開,遠遠地離開海河,離開天津,離開這片土地。

而今,他們理直氣壯地成了曆史和時代的雙重代言人,卻很少有人試圖回到大陸,回到天津,回到母親河的身邊。有趣的是,改革開放之後,他們留在天津的後代,翅翼豐滿之後,也借助這些代言人,已經或正在以中國社會精英的身份,繼續義無反顧地移民海外。紛紛地,一撥又一撥。這就有趣了,百年前,一撥人是迎著洋人刺刀尋找救國救民路徑的,五十年前,一撥人是背著沉重的十字架躲災避難的,而今的這一撥人,說穿了,是奔宜居而去的。海河兩岸為什麼不能讓他們宜居了,這個話題,還是讓給政治家去分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