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天海河的脈搏，她反而停止了跳動，她不見一絲浪花，平靜、安詳，如一場悲壯的睡眠。當你把這壇新酒一飲而盡，我不希望你爛醉如泥。一般來說，清醒者和糊塗者的夢，是不一樣的。
“脫胎於黃河的海河，其實是最年輕的，但她已經老了。”一位船家說。船家其實是一位國有企業的下崗職工，六十年前他在公私合營的凱歌聲中當工人階級主人翁的時候，曾以壯士斷腕的姿態，揭發過他的資本家爺爺，迫使爺爺乖乖交出了兩幢哥特式小洋樓和所有資產，如今，這位市場經濟的棄兒，每天都在海河上清理現代文明人遺棄的穢物，並借此養家糊口。他臉上的風霜，似與曆史無關，與新時代大都市的時尚風情無關。據說，前些年，船家一網下去，撈上來的寶貝很多，寶貝當然不是魚蝦牡蠣，而是品質上乘、燦燦發光的珍珠瑪瑙、鑽戒項鏈、金錠銀圓。有個並不遙遠的傳說，說是有一位船家曾撈上來一個百寶箱，撬開一看，箱內除了金銀財寶，還有一縷女人的青絲。船家有喜有怨，喜的是坐地生財，怨的是這一縷青絲，分明是帶有女人血跡的。船家嫌晦氣，差點兒就吐了，隨手一扔，青絲像一縷即將斷炊的青煙，無聲地飄到河麵，瞬間無影無蹤。
我不止聽說過一次，選擇在海河自殺的天津人，大多集中在四個曆史節點：鎮壓反革命、公私合營、反右、“文化大革命”。有前國民黨要員，有大資本家，也有知識分子。有單個兒跳的，也有全家跳的。無人知道那一縷帶血的青絲隱含著怎樣的故事，它有可能與當年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故事如出一轍，也有可能風馬牛不相及。如果把這幾個曆史節點穿起來，正好是我們眼皮底下的半個世紀。青絲，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如驚鴻一瞥，如閃電雷鳴，它的承載與意象，比兒女之情到底長多少，誰能估量？相關的故事在明清小說、傳統戲劇中多了去了。男人出門遠行，行囊中、書本裏、折扇內藏的，多是一縷女人的長發，謂之青絲。如今，當物欲引領了我們的世界，“青絲軟係兒女情”，疑似一段遙遠、縹緲的傳說。所以你必須得理解，一縷青絲因何差點兒讓一位無產者嘔出體內積鬱已久的穢物來。何況那縷青絲是否來自他奶奶的頭顱，也未可知哩。他奶奶的——我這裏不是罵人，指血緣。也許，船家早已吐過好多次了。麵目全非的海河上，這點汙染，實在算不得什麼。
不久前，一位九十歲高齡的曆史學家告訴我，他一生最大的錯誤是選擇了研讀曆史。半個世紀前，有一位主動與他劃清界限的“萬惡的”資本家同學跳進了海河，假如換個時間段，譬如今天，那位資本家一定是天津某個大公司集團的舵手，頭頂也必然罩滿了全國人大代表、勞動模範這樣的政治光環。如今可以代表，當年就不可以代表了；如今可以模範，當年就不可以模範了。近些年，國內一些大企業、大財團裏自殺的員工如雨後春筍，不是一個又一個，而是一茬又一茬，某著名大企業在很短時間內一口氣有十多人縱身跳樓而死，構成了影響深遠的“跳樓門”事件——我這裏可能有個認識上的問題，它未必“深遠”，它湮沒於人們記憶的時間未必趕得上血跡風幹的時間長。跳樓的不是資產階級，而是無產階級。老人告訴我：“當年我這位同學的企業也很大，重大決策都是工會說了算，職工對他擁戴有加。職工沒有一個跳樓的，但他跳了，而且，死無葬身之地。”
而今天海河的脈搏，她反而停止了跳動，她不見一絲浪花，平靜、安詳，如一場悲壯的睡眠。當你把這壇新酒一飲而盡，我不希望你爛醉如泥。一般來說，清醒者和糊塗者的夢，是不一樣的。
“脫胎於黃河的海河，其實是最年輕的，但她已經老了。”一位船家說。船家其實是一位國有企業的下崗職工，六十年前他在公私合營的凱歌聲中當工人階級主人翁的時候，曾以壯士斷腕的姿態，揭發過他的資本家爺爺，迫使爺爺乖乖交出了兩幢哥特式小洋樓和所有資產，如今，這位市場經濟的棄兒，每天都在海河上清理現代文明人遺棄的穢物，並借此養家糊口。他臉上的風霜，似與曆史無關，與新時代大都市的時尚風情無關。據說，前些年，船家一網下去，撈上來的寶貝很多，寶貝當然不是魚蝦牡蠣，而是品質上乘、燦燦發光的珍珠瑪瑙、鑽戒項鏈、金錠銀圓。有個並不遙遠的傳說，說是有一位船家曾撈上來一個百寶箱，撬開一看，箱內除了金銀財寶，還有一縷女人的青絲。船家有喜有怨，喜的是坐地生財，怨的是這一縷青絲，分明是帶有女人血跡的。船家嫌晦氣，差點兒就吐了，隨手一扔，青絲像一縷即將斷炊的青煙，無聲地飄到河麵，瞬間無影無蹤。
我不止聽說過一次，選擇在海河自殺的天津人，大多集中在四個曆史節點：鎮壓反革命、公私合營、反右、“文化大革命”。有前國民黨要員，有大資本家，也有知識分子。有單個兒跳的，也有全家跳的。無人知道那一縷帶血的青絲隱含著怎樣的故事，它有可能與當年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故事如出一轍，也有可能風馬牛不相及。如果把這幾個曆史節點穿起來，正好是我們眼皮底下的半個世紀。青絲，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如驚鴻一瞥，如閃電雷鳴，它的承載與意象，比兒女之情到底長多少，誰能估量？相關的故事在明清小說、傳統戲劇中多了去了。男人出門遠行，行囊中、書本裏、折扇內藏的，多是一縷女人的長發，謂之青絲。如今，當物欲引領了我們的世界，“青絲軟係兒女情”，疑似一段遙遠、縹緲的傳說。所以你必須得理解，一縷青絲因何差點兒讓一位無產者嘔出體內積鬱已久的穢物來。何況那縷青絲是否來自他奶奶的頭顱，也未可知哩。他奶奶的——我這裏不是罵人，指血緣。也許，船家早已吐過好多次了。麵目全非的海河上，這點汙染，實在算不得什麼。
不久前，一位九十歲高齡的曆史學家告訴我，他一生最大的錯誤是選擇了研讀曆史。半個世紀前，有一位主動與他劃清界限的“萬惡的”資本家同學跳進了海河，假如換個時間段，譬如今天，那位資本家一定是天津某個大公司集團的舵手，頭頂也必然罩滿了全國人大代表、勞動模範這樣的政治光環。如今可以代表，當年就不可以代表了；如今可以模範，當年就不可以模範了。近些年，國內一些大企業、大財團裏自殺的員工如雨後春筍，不是一個又一個，而是一茬又一茬，某著名大企業在很短時間內一口氣有十多人縱身跳樓而死，構成了影響深遠的“跳樓門”事件——我這裏可能有個認識上的問題，它未必“深遠”，它湮沒於人們記憶的時間未必趕得上血跡風幹的時間長。跳樓的不是資產階級，而是無產階級。老人告訴我：“當年我這位同學的企業也很大，重大決策都是工會說了算，職工對他擁戴有加。職工沒有一個跳樓的，但他跳了，而且，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