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一條河的前世(3 / 3)

“天津的曆史太短了,才六百年。”徜徉在海河之畔,常聽到這樣的感慨。

我無語。人們習慣了把天津的曆史和天津的建城史混為一談,就像始終搞不清海河和海河水係一樣。筋疲力盡的海河一定習慣了這種無休止的短視和絮叨,她無力用咆哮和喧囂證明自己的前世,她偶爾綻開的一絲絲漣漪,也隻不過是遊船劃過的印痕。但她一定是心知肚明的,健忘、浮躁的人們容易把曆史與一方水土割裂開來,就像一個嬰兒成為一代偉人之後,母親早已被俗世湮沒得無影無蹤。隻是,我真的服了當代人回溯前世的態度與局限,上溯祖上三代,你還能記住誰?或者,你心裏還有誰?你可曾知兩千年前的東漢建安十年,曹操為了消滅袁紹,北攻烏桓,先後開鑿平虜渠、泉州渠諸河,形成了如今貫穿天津城區的河流幹線,為未來水戰、海戰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樣板;可曾知三國之後的三百年裏,隨著海河社會功能的失勢和自然因素,出現了一條大河難得一見的自由解體現象;可曾知隋朝大業四年,隋煬帝強征百萬民工修建大運河,海河搖身一變成為影響世界的中國南北水陸交通的大動脈;可曾知北宋慶曆八年(1048年)至元符二年(1099年),黃河三次決口北遷,奪海河入海,京津冀一帶成為名副其實的黃河古道;可曾知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黃河“讓位”於海河回師南下,才有了近代海河的體貌和容顏……

當一條河能讓我們以中國近代史為起點,實現種種上溯、追尋、覓蹤的可能性;當一條河與人相濡以沫、相互作用的世相能讓我們窺見萬千江河與人類的種種關聯;當一條河的誕生、形成與步履中蘊藏的自然、曆史與社會的密碼,那她還是一條河嗎?她是鏡子了,是標尺了,是敘事了,更是製高點上的瞭望塔了。

幾年前,有關方麵邀請我參與討論改革開放背景下的“天津精神”,我沒有發表意見,一方水土的靈魂和精神,豈能是一個時代概念,曆史隻有在反思與傳承中才能向前推進,當曹操、隋煬帝、孫中山、梁啟超、李叔同、嚴複、曹禺、張伯苓、顧維鈞、張自忠們留在海河邊的足跡仍然清晰可辨,當代人唯有傾聽海河,叩問海河;唯有冷靜淡定,虛懷若穀。每踩出一個腳印,都要經得起後人的觀察、比照與丈量。麵對輕浮和無奈,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徘徊在海河之畔,遐思如歲月的風,把津門吹開,又關上;關上,又吹開……礙於我判斷的局限,我看不到這些人,看到的,是海河兩岸玩股的、打麻將的、提籠架鳥的、罵娘的……

“你知道介地兒是嗎?咱皇上常來的地方。”一聽,就是天津衛。

有趣的是,引以為豪的不光有補鞋的、炸果子的、看門的,還有煞有介事的文化人。那口氣,皇上分明是他親爹,他是親太子了。天津來過多少皇上,我還真沒走過腦子。可有一位皇上,像痰一樣老是堵在我胸口,想吐出來也難,他就是毀譽參半的明成祖朱棣。永樂二年(1404年),朱棣下令在直沽設衛,理由是“直沽,海運,商舶往來之衝,官設軍衛”。賜名天津,意指天子渡津之處,並在北大關渡口建一牌樓,上書曰:“龍飛渡蹕”。自古以來,唯我獨尊的封建帝王隨處賜名,多在殘酷的改朝換代中被毫不留情地滅跡消蹤,唯獨“天子渡津”不但沒有被湮沒塵煙,反而被口傳心授、墨守成規至今,那種發黴的皇權、專製和反民主的意味,在不少人眼裏,依然幻化成了足以光宗耀祖、彪炳千秋的文化聖經。都嘛時代了,你進得津門的相聲茶館、京戲園子,充耳便是老佛爺長了,李蓮英短了。在衛嘴子們“嘛錢不錢的,樂和樂和完了”的調侃裏,天津許多名震中外的民族工業品牌像飛鴿牌自行車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時間,像當年的海鷗牌手表一樣滯留在被遺棄的那一瞬。

“海河是什麼?”這是我應邀在天津渤海大講堂演講時的一次發問。

“母親。”聽眾異口同聲。

有位老退休教師說:“20世紀70年代,學生們都以《海河,我的母親》為題寫過作文,我至今記得其中這樣的段落:在奔向兩千年的征程上,我的母親——海河,永遠伴我們一起走。情悠悠,夢悠悠,海河萬古流。”

“為什麼呢?”我發出的第二問,讓全場的天津衛表情錯愕,仿佛麵對一個小兒科的邏輯和隔世的謊言。

有情懷的聽眾,一定懂得我的指向。海河能背得起曆史,甚至背著中國近代史健步如飛,可是,她能背得起現代人嗎?或者,她能否承載一縷青絲,哪怕是一縷,帶血的,或者,不帶血的。

忘了是最近的哪一年,中國大運河(Grand al)被宣布成為中國第四十六個世界文化遺產,但這並未影響中國大陸殃及自然資源的城市無序擴張和危及生態的工業化。這些年,海河上遊被層層截流,加上自然因素,海河早已無法履行學生作文中“像乳汁一樣哺育著天津人民”的天職。三十多年前,天津為了解決飲水之困,組織軍民幾十萬人,打通燕山山脈,從二百三十公裏外的遷西縣和遵化地區實施了“引灤入津”工程,不久灤河連年告罄,隻好又借道“南水北調”引黃河入津。如果不是下遊入海口長期鎖閘儲水,古老的海河河道早變成現代都市罕見的大峽穀了。我借用了水利專家的話:“古人做夢都不會想到現代人的小聰明,今生的海河其實比前世更開闊、更精致,更漂亮,成為天津市一道無與倫比的風景線,因為,她不是嚴格的河了。她更像一個封閉的城市水庫,或者,汛期的排洪溝,甚至,她連排洪的職責也承擔不了,遠郊的獨流減河、潮白河反而實用一些……”

“我才知道,我們的海河,她……她不走了。”一位老人突然老淚縱橫。

一個“走”字兒!讓我怦然心動。

從老人的淚滴裏,我感受到了一種眷戀,這種眷戀那麼樸素而誠懇,一定是屬於前世的。在這樣的眷戀裏,我參與過一次以京津冀協同發展背景下的海河生態文明建設為主題的討論,我的發言題目是:一條河的前世。

今生,就是未來的前世。隻是我無法預料,它比我的夢是短,還是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