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曰:他們錯開了上山下鄉,在學校裏學工學農學軍,反潮流交白卷。

倒也是。礦工子弟的出路,女孩子插隊,小夥子煤窯。為躲避下井,父親為我設計的人生路徑,是做一名木匠。學農無非拾糞拾麥穗,學工是到校辦釘子廠看看,學軍簡單,請個軍人在操場上練步而已。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哪有這般詩意,烈日下拾麥穗,又饑又渴,隔著襯衣脫背皮。至於樹典型,表忠心,反潮流,學黃帥,也都領教過了,但白卷不敢交,家長一個巴掌會把你打翻在地。

其曰:他們上大學時,大學是公費的,家境困難的還有管吃飽的助學金;他們大學畢業時,工作是包分配的,大多是黨政、事業單位,央企國企還得挑挑。

不都對。昔時物價低,十塊錢包月,但需吃粗糧。分配歸分配,學生處似有生殺予奪大權。有種選擇,叫別無選擇,分配者少了選擇,便少了自主。分配後若想調動,常常遇到必須幹夠幾年的土政策,一進這個門,似乎就欠了人家什麼。什麼時候放下,什麼時候自由,後來統計,多數人挪位,投奔喜好去了。未挪位者,一邊埋怨自己,怨而不怒;一邊安於現狀,得過且過。那時的政府部門未必有企業吸引人,一則公共資源相當分散,一則大小企業充滿活力,至少有十塊八塊的獎金,而行政部門沒有。

其曰:他們戀愛時,重要的是人品本分老實,深信真正的愛情隻有一次,裸婚基本盛行。

倒也是。這點與今之差別,實在太大。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啼,那時俗不出口的條件,今日已然堂而皇之的標準。其時也看背景,但多數人心存理想,革命加戀愛模式,被冠之以高尚。年輕人靠百八十元的工資白手起家,自然而然。“每一隻船總要有個碼頭,每一隻雀兒得有個巢”,現在看來,物質欲遲早會實現,精神者開始沒有,後來也難補齊。

其曰:他們結婚時,房子是單位分配的,雖然有點兒舊,雖然還得論資排輩。

倒也是。福利分房年代,每蓋一樓,按照打分條件,領導總在住新房。單身住單身宿舍,結婚方有資格申請住房。與單位的糾纏,牽扯了太多精力,目光漸囿於四堵牆內,心態越發地不平,人事關係越發地複雜。

其曰:他們生子時,母乳基本主流,奶粉沒聽說有毒。

不盡然。天生就有有奶的媽,沒奶的媽,有奶便是媽,沒奶也是媽。我便是靠牛乳長大的一類,哺乳期過後,再未喝過奶。至今保存著一個與我同齡的煉乳瓶子,那曾是我最初的糧倉。雖未喝過毒奶粉,卻喝了狼奶。我是在很大歲數時,才知有諸如“對不起”“謝謝”這樣的禮貌詞,但每道一聲,皆慎重,不會掛在嘴邊,脫口而出。一些惡念,需時常抑製,所謂惡念,皆幼時養成的爭鬥慣性。被抑製者,尚有打抱不平、拔刀相助式的英雄主義情結。

其曰:他們是尚有理想的最後一代,雖然虛幻但一直支撐著他們的信念。

倒也是。一枝穠杏,五色薔薇,永恒遇到了短暫,這種理想一直保鮮到了20世紀80年代末。其實,有些理想大而無當,滿腦子國家設計,且有民粹一麵,始終相信“中國的神武景氣終將到來”。然任何一種理想,無論主題如何,本身就是一股朝氣。

其曰:他們讀書時,國學經典已經濫觴,世界思潮大肆湧入,傳承與革新集於一身。

瞎扯淡。勉強受了些學校教育,入學便是大批判式的課文,至今滿腦子語錄本,隨口來樣板戲。我讀到唐詩時,已念初中。所謂世界思潮的湧入,是從聽敵台,聽鄧麗君鳳飛飛劉文正啟蒙的。從此以後,遲到春雷一聲響,誰都別想再遮我眼,埋我心。思想的徹烈轉變,有妊娠之痛,分娩之險。這個年齡的多數人,意識仍停留在起步的高度,深信教科書所講,習慣單一視角,無以接受新知。不是留戀那個時代,是懷念那個年代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