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音樂聲和人聲小了,我聽到了鴿子的哨音,還聽到了高高的銀杏樹上的蟬鳴以及草叢裏不知名的蟲子的叫聲,有的短促有的悠揚。我找了一張椅子坐下,卻沒有辦法完成自拍,邊上椅子上的老阿姨示意老先生幫幫我,然後我們一直聊到他們說要回去做飯。

這個上午我聽到了很多好聽的聲音,比如舞曲、鴿哨、蟬鳴,還有兩位老人的親切的京腔,安靜下來以後我忽然想當年地壇祭祀的時候他們唱著怎樣的歌曲呢。也許已經沒人知道更無法重現了,我們已經不習慣用這樣一種方式來表達敬意了,地壇這些年僅僅是在正月裏模仿表演幾場祭祀以娛樂大眾,它又能承載多少東西呢。

從江西來京的時候坐的是高鐵,華北平原滿眼都是金色的麥田,它們那麼快地在我眼前舒舒卷卷,我第一次覺得麥收時節的大地是如此壯麗。然而在這些麥田中間卻豎立著同樣滿眼的鋼筋水泥構件,它們讓我想起在醫院看到過的插在人身上的許多管子,所不同的是插在人身上的管子是輸液,而插在大地上的管子無一例外是抽取。大地會有被抽幹的那一天嗎?到那時人們想到要感恩土地,去哪兒才能找到一方淨土呢?

據說明清兩代的皇帝來地壇祭祀,每次要拜七十多下,要磕兩百多個頭。康熙皇帝在位六十一年,親自到地壇祭拜了二十六次,後來是身體的緣故才讓親王或皇子代替。暫且不說這些帝王在執政的時候對百姓對土地是不是那樣愛惜,至少在祭拜的時候他們是用心的甚至是感人的。乾隆時期,中國的國土麵積一度達到頂峰的一千三百八十萬平方公裏。可以說,中國曆史上的盛世最明顯的標誌就是對土地的堅守。

我們現在常常炫耀我們已經能夠預知風雨雷電,能夠準備精確的預案,可是我們失去了對自然和神明的敬畏,我們的心裏好像能夠裝得下整個世界,可我們的雙手卻留不住一絲光陰,還有什麼理由去嘲笑我們的先人並把祭祀當成迷信呢。也有人懷疑過我們民族的信仰,的確,在對於生命的終極認識上我們一直沒能達成大體上的統一,那麼即便是本著實用主義原則,我們也都明白,大地是我們的最後歸宿,生命還會在大地上進行另外一種組合和存在。秦兆陽在《大地》裏有兩句詩:“最應該感激的最易忘記,誰誠心親吻過親愛的土地。”麵對土地人們隻曉得吮吸乳汁,卻已經失去了仿佛在母親懷抱裏的那許多的天真和快樂。這其實是一件很遺憾的事。

說到快樂,不禁讓我想起了古老的《詩經》。《詩經·大田》裏有這樣兩段。“有渰萋萋,興雲祁祁。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彼有不獲稚,此有不斂穧。彼有遺秉,此有滯穗,伊寡婦之利。曾孫來止,以其婦子。饁彼南畝,田畯至喜。來方禋祀,以其騂黑,與其黍稷。以享以祀,以介景福。”這是一首周王祭祀的詩,從語氣來看,這就是自稱曾孫的周王在祭祀時所吟唱的。大概的意思是:春末夏初的時候,周王和大家一起準備好了工具,帶著豐收的喜悅興高采烈地來到田裏收割。天上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雨水滋潤了大家的田地。收成很好,人們收割的時候卻有意遺漏一些穀穗在田裏,好讓那些家裏沒男人的孤寡女人來拾撿。周王帶著夫人和孩子,把飯送到田間,他是為了祭祀而來,他獻上了牲畜和穀物這些祭品,祈求五穀豐登和更大的福祉。

我被這首詩深深地感動著,因為人們對土地那麼熱愛,因為一個君王親自下田收割,因為人們那麼虔誠地感恩和祭祀,還因為大家沒有忘記那些沒有勞力的人家,也讓他們有尊嚴地享受土地上的果實。正如我前麵所說的,這首祈地詩的最動人之處就是告訴了神明,我們都還在好好地活著,好好地愛著。

微信裏有個小故事叫《牆上的咖啡》,說的是洛杉磯有間咖啡廳,顧客喝一杯咖啡卻都付兩杯的錢,其中一杯則寫在紙條上,被貼在牆上,窮人進來隻需揭下一張紙條就可以喝上一杯熱騰騰的咖啡。這個故事被分享了無數次,然而我想,牆上的咖啡固然熱乎,可我們的先民在三千年前故意遺漏在田裏的穀穗所傳遞的溫暖才真的是永遠都不會消散的,才是最值得點讚的啊。

《漢書》裏說:“一夫不耕或受之饑,一女不織或受之寒。”如今我們已經遠離了那個年代,但我們仍舊生活在先民曾經生活過的土地之上。敬天敬地,也應該敬敬身邊每天都在耕織的他和她。那麼,且耕且織且珍惜,或許是我們每天都應該記取的。正像我在這個六月裏回到地壇,雖然我不懂得古人如何祭祀土地,但我願意在心裏建立起對於土地的崇拜,我願意在正午的陽光下,站在他們站過的方方正正的祭壇上誠心地致敬和懷想。

《散文》2016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