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方澤壇時我想,這不大的一塊祭壇它所要傳遞和輻射的福祉絕不是通過鼓樂聲音來實現的,一定有一種介質可以把我們心裏想的東西輸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並且這樣的感應並不會因為距離遠而衰減。於是我又想到,就在方澤壇的西南邊的黃河岸邊還有一個更古老的祭壇“後土祠”,正是它們從時間上把古代和今天、在空間上把北方和中原那麼自然地維係在了一起。
山西萬榮的後土祠供奉著我們民族最古老的後土聖母,那裏的祭祀要上溯到四五千年前。那兒有軒轅黃帝“掃地為壇祭後土”的地方。漢文帝於公元前163年在此地建造了後土廟,這應該是最早的一座正規的土地祭壇了。而那時也正是“文景之治”的開始時期,這大概不能說是曆史的巧合,一個起始於農耕文明的人群對土地的感恩是天然的,他們設立了祭壇,然而所有的祭祀還是為了在大地上活著的那一群生靈。明代以後政治中心北移,後土祠逐漸成了民間的祭拜土地的場所,它顯然已經是為每一個具體的生命祈福了。而如果每一個生命都享受了福祉,天下不就成了蒼生福地、太平盛世了嗎!隻是不知到底有多少君王悟得了這個道理,又有多少是為百姓的一日三餐祈福而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江山呢。
那真是一個很好的年代,是一個最適合平民生活的年代。漢文帝即位第二年年底接連發生了日食和月食,劉恒馬上想到這一定是自己的德行出了問題,他希望各級官員要多想皇帝做得不到的地方,而且要把想法告訴他。在隨後的正月,劉恒說:“農,天下之本,其開籍田,朕親率耕,以給宗廟粢盛。”他覺得一定要自己親自耕作打出糧食並且用來祭祀才對得起土地和黎民。他說到做到,這一做就是十年。十年後他又說了一段話:“農,天下之本,務莫大焉。”幾乎同樣的一句話在十年後說出來,他已經知道了要把辛勤種田的和從事經商的人區分開來,沒有什麼比農業更為重要,應該免去土地的租稅,“輕徭薄賦”就是說的這件事。
這是一個尊重土地並進而尊重農耕的皇帝,他虔誠到自己親自為了祭祀的糧食去下地幹活,用現今的話來說叫作接地氣。或許大地對人的回報就是在人和它親近的過程中教會了人如何做事。漢文帝在去世前留下了一份遺詔,其中有這樣幾句,“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者,奚可甚哀!”“且朕既不德,無以佐百姓”“非旦夕臨者,禁勿得擅哭”“霸陵山川因其故,勿有所改”這是一個感人至深的遺詔,它親切得仿佛就是家裏的長者離世前的叮囑。他說了,生死是一種自然規律,沒有必要為此而悲哀。自己沒有為大家做很多事情,而得到的榮譽卻很大,所以,大家就不再需要把事情都放下來,更不需要耽誤了耕種節氣來為自己哀傷,特別是別中斷了祭祀。葬禮隻能進行三天,一切禮節從簡。百姓婚喪嫁娶都不要有所顧忌,吃肉喝酒都可以。即便是自己的墓地霸陵那個地方的山山水水也要保持原貌,不要改變。這樣的話語換在今天都是難能可貴的,一個皇帝把自己當作一個普通的生靈生活在世上,穿著粗布衣服,親自耕作,他感恩天地,並且知道死是自然規律而無須大驚小怪。難怪司馬遷在《孝文本紀》最後寫道:“漢興。至孝文四十有餘載,德至盛也。”
後來漢武帝劉徹延續了文帝的衣缽,文治武功,國土麵積達到了一千零四十萬平方公裏,奠定了華夏版圖。他在公元前113年到山西後土祠祭土,寫下了流傳至今的《秋風辭》:“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後世學者大多認為這是漢武帝感時傷懷的“悲秋”之作,其實字裏行間無處不流露著對於生命的禮讚以及對歲月的留戀。文帝到武帝的大約一百年間,正是“以德化民”、民族“休養生息”的時間,生命從來沒有像那時顯得那麼珍貴。那天,劉徹泛舟汾河,蕭瑟秋風裏還有蘭花和菊花可以賞心悅目,然而秋色雖好佳人難忘,“少壯幾時兮奈老何”。一個盛世帝王怎能不留戀自己的江山,怎能不歎息生命苦短呢!或許劉徹是不該選在秋天來祭地的吧。
是啊!西望長安,目力所及隻是一片地壇的柏林,然而大地的連綿不絕卻完全讓我們可以想見,並且它還會養育我們直到永遠。我們依稀還能看到劉恒劉徹的背影,也許他們從來就沒有走遠,他們締造的那個盛世在大地上被複製了好幾次,因為有了他們,我們感謝養育我們的土地,我們有理由在記住曾經的苦難的同時記住大地所給予我們的一切。
懂得感恩土地,生命才有尊嚴。“年年柳色,霸陵傷別。”站在陽光下的地壇使我不禁想起了李白這兩句詞。
三
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園子裏走走停停,時近中午,園子裏的人少了許多,忽然一下重歸肅穆,我想,一陣喧囂之後還是應該把安靜還給地壇,我們可以用一些歡快的形式來表達對於生活的熱愛和對於大地的感激,而大地在承載了這一切之後或許也需要得到休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