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的名聲(2 / 2)

王安石名聲何至於如此難堪?他何以又沒入《奸臣傳》?有人一一數來,《宋史》之《奸臣傳》,共有二十一人,其中十四人在北宋,十四人中的十二人,非王安石的學生,便是王安石的部屬。曾有那麼多人斥王安石為奸詐之徒,王安石之徒又多有入奸徒者,王安石又何以沒打入史之另冊?清朝征召來編撰《四庫全書》者,對此也是不太解,他看了陸遊對王安石的高讚,質疑道:“以其祖陸甸為王安石客……故於《字說》無貶詞,於安石亦無譏語。”在他看來,陸遊不曾罵王安石,乃是因為陸遊爺爺輩曾是王安石部下,陸遊故徇私,對王安石曲為回護。

史上變法者,鮮有好結局——商鞅、王莽、張居正。商鞅被車裂;張居正死而不得安寧,遭挖棺戮屍;相對而言,王安石算是好的,他善終了嘛,後世名聲嘹亮了嘛。王安石在晚清名聲大逆轉,也是時勢使然,晚清大變局時代,需要變法英雄來撐持,梁啟超便選中了王安石,梁公作《王安石傳》,也是借之為時代來說話。唉,曆史人物毀譽翻轉,是與時相俯仰的嗎?

王安石變法,一時間人言可畏,唾沫與板磚齊飛,汙水共長天一色,卻到底未入《奸臣傳》,不全是變法之後後世要樹英雄,也是跟王安石本人在變法中的表現甚為相幹的。變法是一場深刻的利益再分配,蛋糕如何分?分配權掌握在變法者手中,諸多變法者趁機謀私,趁機把蛋糕往自己懷裏扒,那是很多的。王安石變法,自己袋子多分了嗎?有人論張居正改革,工於謀國,拙於謀身,是嗎?未必吧。張居正鮮衣怒馬,鍾鳴鼎食,盆滿缽滿,威柄在握,“宮府一體,百辟從風,相權之重,本朝罕儷,部臣拱手受成,比於威君嚴父,又有加焉”。生活之奢侈與豪華,讓人瞠目,這也是拙於謀身?當算是善於謀身者吧。

王安石則不同,他沒趁變法自肥,酒色財氣,一樣未沾,辭職之後,連居身之所都沒有,寄寓廟寺,“荊公廉潔高尚,浩然有古人正己以正天下之意”(顏習齋語);陸九淵讚之:“英邁特往,不屑於流俗聲色利達之習,介然無毫毛得以入於其心,潔白之操,寒於冰霜,公之質也。掃俗學之凡陋,振弊法之因循,道術必為孔孟,勳績必為伊周,公之誌也。”朱熹對王安石變法是不太認同的,“卒之群奸嗣虐,流毒四海,至於崇寧、宣和之際,而禍亂極矣”,但對王安石個人操守,也是不否認的,“以文章節行高一世,而尤以道德經濟為己任”。

每次改革,都算是製度重建,製度是我們評價改革者的根本,但改革者的個人品質,即令不算根本,也是關鍵,直接決定其是入《循吏傳》,還是入《奸臣傳》。

有人說,王安石改革之所以失敗,一大原因是他未使奸臣手段,若是他對反對派一棍子打死,一腳踩到底,那就成功了。還好,還好。北宋黨爭格外厲害,改與不改,都有一派非議另一派,但除了一部分小人邪派借機黨同伐異外,此派與彼派,都算是正派,多是政見不同,不曾使用人身攻擊的下作手法。司馬光與王安石,在改革上削尖腦袋都調不攏頭,接不了榫,凡是王安石要改革的,司馬光必然反對。即便如此,司馬光也不亂向王安石潑汙,皇上來問司馬光,王安石何許人也,或有把王安石打入奸臣意思,司馬光說了句公道話:“人言安石奸邪,則毀之太過;但不曉事,又執拗耳。”隻說王安石個性差,沒說王安石人品次。蘇軾在王安石變法中,是靠邊站的,還算是受害者,但他對王安石的道德文章也是讚不絕口的:“名高一時,學貫千載,智足以達其道,辯足以行其官,瑰瑋之文,足以藻能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用能於期歲之間,靡然變天下之俗。”

北宋黨爭或是宏大話題,其中是非曲直,難以概論,但大體上是君子之爭,不論改革派與反對派,都是君子,所有爭論在君子之道上運行,這或是王安石這樣的改革家,還能獲得好名聲之因吧。王安石夫子自道:“當世人不知我,後世人當謝我。”還真是的,曆史學家黃仁宇也說:“王安石與當時人遠,倒與後代人近。”王安石同時代人雖不知他,但主流輿論沒臭他,故此,王安石是孤獨的,王安石也是幸運的,他敢於擔當也是值得的。

《文存月刊》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