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9章(1 / 3)

月亮在天上,烏雲也在天上。月亮似乎在和烏雲捉著迷藏,它忽而鑽進厚厚的雲朵裏,顯得很害羞,忽而飄到雲朵之外,一副大大咧咧的神情。當然有時候,月亮擠在兩朵烏雲中間,猶如害羞的少婦,蒙著青紗,欲蓋彌彰,露出一小塊臉龐。

地麵上的光線隨著月亮的轉換而忽明忽陰。我和立本乘坐一輛三輪車,從開陽縣城出發,到達麻子村時,已經是半夜了——準確地說,這個地方已經不是麻子村了,它的新名字叫美騰,但在我們的潛意識或顯意識裏,它永遠都是麻子村——我們每個人都挎著一個背包,背包裏除了麵包和水,就是一遝厚厚的火紙了。火紙各種各樣,其中有印製的冥幣。冥幣麵值有大有小,大的冥幣麵額有一億的,小的有十元五元的;隻買小額的怕祖先不夠花,隻買大額的又怕他們花不開,因此就大小麵額的都買一些。我和立本都有一種對祖先的愧疚感,尤其是對養育了自己的父母。這種愧疚感就像一筆隨日月累積的債務,越來越沉重,必須有所償還。但自從美騰進駐麻子村後,水泥漫過曾經綠汪汪的土地,一堆堆饅頭狀的墳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和所有的麻子村的村民一樣,都找不見自己父母的墳墓究竟在哪兒。火紙燒錯了地方,就像打款時打錯了賬戶,別的人有可能將錢取走,而自己的親人依舊受窮。

當然,立本背包裏除了火紙,還有一個數碼相機——他想照幾張照片帶回去,以緩解他的思鄉之苦——借著月光,我們漫無目的地在村莊裏行走。說是村莊,它卻更像一個工業園;說是一個工業園,它卻更像一個破敗的小鎮。它一片死寂,隻是偶爾從家屬院裏,傳來一兩聲有氣無力的狗叫聲。

美騰停產後,由於賒欠了大量的電費,電力局就終止了對它的電力供應,因此路燈熄滅了,工廠一片荒蕪,家屬區有辦法的工人都外出自謀生路,沒有辦法的人點著蠟燭在苦苦支撐。夜晚的美騰是漆黑的,白天的美騰是寂寞的;天上沒有飛鳥,地上沒有蛙鳴,路上也鮮有人經過;隻有零星的小偷模樣的人,偶爾會來探頭探腦,看看是不是因於他們同行的粗心大意,遺漏了什麼東西,把該偷的沒有全部偷走。

我和立本當然第一個要找的地方就是各自父母的墳墓。我記憶裏,立本父母下葬的地方,距離我父母的墳墓並不遠。立本母親在立本幼小時去世,我父親則在我六歲時永別人間。小時候我們上墳,還經常相伴而行的:兩個吊兒郎當的小夥伴,走在路上總是喜歡比試上墳的祭祀物,十有八九,立本都比試不過我。

月光忽明忽暗,我們跑了許多地方,腿都乏了,卻總是不能確定具體的方位。我們的記憶總是出現偏差,甚至是嚴重的分歧。分歧無法統一時就吵嘴,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立本爭辯說我們父母的墳就在那個連成一大片的倉庫區下麵,而我卻認為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我堅持說在那個貨場底下。貨場和美騰的辦公區非常近,即使不在貨場,也會在辦公區,非這兩個地方莫屬。立本指責我太自以為是,我也指責立本太自以為是。

誰也說服不了誰的時候,我就對立本說,還是按照各人理解的地點去燒紙吧。立本沒吱聲,但我卻已經朝美騰的辦公區走去。美騰的大門早已沒有了蹤影,即使牆壁,也不完整,這兒一個豁口,那兒一個大洞;院子裏的水泥地已經破損,坑坑窪窪,偌大的花園裏雜草叢生;辦公樓則像一個巨大的骷髏站立在那兒,門窗和玻璃歪扭的歪扭,破碎的破碎。

走進這樣的院落,就像走進一個漫無邊際的墓區,恐懼猶如一張巨大的裹屍布,將我牢牢地籠罩。我在那棟辦公樓前跪下去,取出背包裏的火紙。在地上用帶來的粉筆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把火紙放進圓圈裏,然後掏出打火機,把火紙點燃。說了幾句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來取錢之類的話,然後朝點燃的火紙磕了三個頭。不等火紙燃燒過半,我就落荒而逃。我實在是太恐懼了,似乎有無數個鬼魂正站立在我的身旁,衝著我齜牙咧嘴。出了美騰辦公區大門,心跳才漸漸平緩。就像完成一件艱巨的任務似的,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想盡快和立本會合。在這個冷寂的夜晚,我就像被拋棄在荒無人煙的月球,惟一的伴侶就是立本。但在原來的地方,已經沒有了立本,立本會去哪裏呢?我當然想到了立本和我爭辯的內容,他非得說自己父母的墳墓就在那個倉庫區。我朝倉庫區走去,但一步入倉庫區,我就後悔了。倉庫區何其大呀!南北足足有一裏路長。一座巨大的庫房連著另一座巨大的庫房,一眼望去,竟然看不到盡頭。我一邊呼喚著立本的名字,一邊摸摸索索地往前移動著腳步。立本沒有回應,而我的呼叫引起的回聲,卻在倉庫間穿梭,驚駭得我頭發都直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