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8章(1 / 2)

在教堂裏躺了半個多月,立本的身心得到了基本的恢複。他能下地走路了,臉上的陰雲稀薄了一些,話也開始多了起來。偶爾還能聽到他和小毛因為國際問題發生口角,他對小毛的糊裏糊塗很是不屑,嘲笑小毛信奉耶穌,卻不知道耶穌出生在哪個國家。

小毛之所以和立本強嘴,當然有他的理由。小毛就喜歡糊裏糊塗地活著,就像一個睡夢中的人,他不高興別人喚醒他。糊塗有什麼不好呢?糊塗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幸福,它可以讓複雜變得簡單,讓紛亂變得整齊;它如同一場大雪,覆蓋了世間的萬事萬物,讓奇形怪狀的一切,都呈現白茫茫的一種顏色。小毛說他現在就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經》書,他隻關心《聖經》上的哪個字他還不認識,哪句話他還不理解,至於其他的,天塌了地陷了,與他何幹?

小毛還以我作為反麵的例子,說我晚上睡覺輾轉反側睡不著,勉強睡著又是無意識地胡言亂語,不就愛管閑事所得的後遺症嗎?那樣活著多累呀?不知道我本人累不累,反正他這個旁觀者看著我都累。

立本和小毛住了幾天,話語越來越不投機,於是他就提出和我同住。我住在一間偏房裏,說得客氣點,它是一間臥室;說得不客氣點,它是一間廁所。它原來確實是一間廁所,隻不過在我到來之後,教堂請來了一群工匠,在庭院裏另建了一座廁所,而把原有的廁所改造成了兩間房子:一間是雜物間,一間就是我的臥室。

立本和我住在一起後,我發現他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他當然偶爾也露齒微笑,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喜怒無常:他可能在哼著小曲的當中,突然暴怒異常,把一個花瓶或一個茶杯摔個粉碎;他可能正在與你交談,但給人的感覺更像是自言自語,他把一句話重複幾十遍,重複完了就責備你為什麼沒有對他的話作出回應。

和立本睡覺令我既感到難堪,也令我感到畏懼。我和他一樣,起初都睡不著。折騰到後半夜,好不容易迷糊過去,我很有可能被他一聲淒厲的慘叫嚇得坐了起來,全身冷得瑟瑟發抖。那種叫聲像鬼哭像狼嚎,更像一把鋒利的刀,在切割我睡意矇矓的腦袋。可當我仔細瞅著另一張床上的立本時,他卻在呼呼大睡,仿佛一切都未發生。

有時候,我懵懂之中,感覺到自己似乎被一根粗壯的繩索捆住了腰部。我努力地想掙脫束縛,一直到醒來為止,才發現捆綁我腰間的並不是什麼繩索,而是立本的手臂——不知什麼時候,立本從他的床上躍到了我的床上,鑽入了我的被窩,像一個新婚的丈夫擁他的妻子那樣,他把我緊緊地抱在自己的懷裏。偶爾,我感到他的手上似乎還有別的動作,把我的生殖器當做毛絨玩具那樣揉搓,我假裝什麼也不知道,但心裏卻浮泛著陣陣惡心。

更多的時候,我一覺醒來,卻發現立本的床上空空蕩蕩的。開亮燈,四處查看,知道他根本不在屋子裏。他去了哪裏呢?我扯著嗓子喊叫,並跑出去尋找。我的叫喊聲最初能把高牧師和小毛從夢中喚醒,他們也常常加入到尋找立本的行列裏來。可後來他們麻木了,聽到我的叫聲已經成為一種習慣,自然懶得再跟上我瞎折騰了。我隻好一個人打著手電,孤孤單單地邊喊邊尋覓。

我尋找立本的第一站當然是廁所。但隻有一次,我在廁所裏找到他,而他根本沒有在廁所裏解決問題,而是赤裸著身子,借著月光,手拿柴棍,和牆角的屎殼郎在玩耍。我嚴厲嗬斥他,他卻疑惑地望著我,仿佛覺得我很奇怪,為什麼要破壞他和屎殼郎之間的友誼?回到臥室,我希望他能說一句表示歉意的話,誰知道他卻在大談特談屎殼郎的生存哲學,把屎殼郎渲染得比人幸福百倍。更多的情況下,我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尋找到立本,比如在灶房的案板上,在鍋爐旁的炭灰裏,在祈禱大廳的椅子下麵等等,有時候他是清醒的,有時候他沉沉大睡。

偶爾的時刻,立本表現得很正常,腦子的思維很清晰,情感也很豐沛,你根本感覺不到他有一絲一毫的異常。比如有一個晚上,他睡不著,我也睡不著,我們就聊起了各自的童年,聊起了近些年各自的遭遇。我先是哭了,我為自己失去工作失去房子而哭。我知道我的哭在上帝的眼裏是膚淺的,是沒有意義的——管他有意義,還是沒意義,想哭就哭唄——我的哭猶如導火索,點燃了立本身體裏的那根引信,觸動了立本心靈深處最敏感最脆弱的部位,立本也哭起來了。立本的哭聲特別粗壯,音調特別拖遝,無休無止,沒完沒了,就像萬裏長江一般源遠流長。他的哭聲壓住了我的哭聲,我停止了哭泣,突然感覺到一個大男人哭泣是一件很醜陋很無聊的事情。但立本卻扯著嗓子哭著,五官扭曲著,眼淚和鼻涕使他的麵孔仿佛被雲霧籠罩。

我本來想勸解他,但想了想,也許酣暢淋漓地痛哭一場對他的健康更有利,於是就無動於衷。我倒想看看,曾經以堅忍著稱的立本,究竟能哭多久,身體裏蘊藏的眼淚是不是比地球上蘊藏的石油還要多。我就那樣靜靜地縮著脖子,聆聽著立本的哭嚎。在寂靜的深夜,立本的哭嚎顯得格外響亮和空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