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8章(2 / 2)

立本哭了足足一個小時,才停歇下來。他說自己實在忍受不了了,就像一個孕婦一胎懷了十多個孩子,憋悶得不行,急需要分娩。現在好了,哭一場,就如同把那些孩子分娩到了身體之外,感覺輕鬆了不少。不過立本的話語接著多了起來,而且隨著訴說內容的轉換,他時不時地抽搐,也時不時地哽咽。

立本說他以為他是個拯救者,現在才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個毀滅者。是的,他就是納粹,他就是龍卷風,埋葬了不該埋葬的,掃蕩了不該掃蕩的!他比希特勒還惡毒,他比魔鬼還猙獰!他是一切罪惡的源泉,是一切災難的禍根!他對自己很厭惡,確實很厭惡。是他親手毀滅了自己的家鄉,讓鄉親們飄零異鄉的同時,自己也失去了精神的支點。在美國,他多麼思念故鄉啊,那種思念如同烈火般在腦子裏燃燒,如同頑固的疾病一樣在他的體內興風作浪,讓他一次次淚濕衣襟。故鄉的每一條小路,每一間房舍,每一縷炊煙,每一棵小草都賦予他溫馨而甜蜜的回憶。有故鄉站立在身後,他的生命似乎有了某種依托。可是啊可是,而今的故鄉被水泥埋葬,山不是那座山,水不是那道水……是的,他是一個毀滅者,從他回到故鄉,不少人因為他或悲慘地死亡,或淪落到悲慘的境地。康圓圓,一個那麼熱愛生活的人,竟然得了癌症撒手人寰!他的姐姐和姐夫,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親人啊,他們卻帶著對他的誤解和怨恨,相繼離開了人間,他們死不瞑目啊!還有兩個小夥子小林和拉茲,是他毀滅了他們的大好前程!甚至,宋通過也是他的受害者,那麼淳樸的農民,為什麼會變得狂妄而貪婪呢?還不是他給宋通過熬製了一鍋漆黑的染料,讓他跳了進去而變得烏黑?而今宋通過流浪在外,東躲西藏,那滋味好受嗎?

立本情緒很激動,他吼叫著,自言自語著,口唇顫栗,聲音嘶啞,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訴落到高潮處,他不時用拳頭猛砸床板,甚或用額頭撞擊牆壁。他高叫自己是個毀滅者,毀掉了故鄉,毀掉了親情,毀掉了友情,也毀掉了他自己。他還有什麼臉麵活在這個世界上?鄉親們在抽他耳光的時候,他不生氣,他惟一的期待就是他們把他當場打死。但他轉念一想,打死了他,鄉親們還要受到連累,他們中間的某些人還要承擔刑事責任,還得為他而遭受新的不幸。想到這兒,他就趁鄉親們沒有準備,自己奮不顧身地跳進了水庫。他希望水庫的水能盡快把他淹死,好讓他有個徹底的解脫。然而,事與願違,大概因為他作惡多端的緣故吧,閻王竟然也拒絕收容他。鄉親們手忙腳亂地把他從水裏拽了出來,拖到岸邊,他們以為他死了,個個嚇得魂飛魄散,紛紛落荒而逃。誰知道他卻僅僅隻是昏迷,並沒有死。他對一旦二旦兄弟的感情是複雜的,既感激他們好心救助,又怨恨他們多管閑事,他們有必要把他從死亡線上拉回嗎?人的死亡宛若一盞燈火的熄滅,一了百了,有什麼不好呢?

我對立本說,別激動,別激動,希望總是有的,別一天到晚想著死呀死呀的!我說我寫的一篇有關撒可魯現狀的調查報告,在一家內參雜誌刊登後,已經引起了項省長的痛心疾首。據說,項省長把開陽的領導叫到越北來,拍著桌子斥責開陽的頭頭腦腦,責令他們立刻行動,重新規劃,重新建設一個新的撒可魯,妥善安置四處流浪的群眾,並給群眾的生計進行長久的規劃。趙曉輝不辭而別,去南方打工,三月前已經被開陽方麵叫了回去,專門負責實施這個項目。趙曉輝在電話裏對我說,土地手續已經辦妥了,正在誰來投資的問題上僵持不下。

立本問這些是真的嗎?虛構的神話吧?我說事情肯定是真的,我聽項文化說的,能有假嗎?項文化說他爸爸把內參帶回了家,看得生氣,連晚飯都吃得心不在焉,敷衍了事。

立本不再說話,他躺進被窩,把頭埋進了被子,似乎睡著了。我熄滅了燈,也上床睡覺。和立本睡覺是一件很累人的差使,此時看到他已悄無聲息,我有一種如釋負重的輕鬆感。

睡覺猶如潛水,就在我把身子剛剛沉進水麵的時候,迷糊中卻聽到立本在叫我的名字。我驚恐地醒了過來,問立本怎麼啦?立本說他想求我一件事。我說什麼事?立本夢囈似的,把“回去了”“回去了”幾個字念叨了很多遍,然後說在回美國之前,他想讓我陪他到麻子村走一趟。這將是他此生最後一次去麻子村,以後永遠不再回去。我問他打算什麼時候去?他說明天晚上。我說幹嘛要晚上去呀?立本剛開始說晚上他不會遇到熟人,他怕見熟人。接著又半遮半掩,吞吞吐吐說他主要是想看一下月光下麵的麻子村:那個曾經可愛的村莊,在慘遭強暴和毀容之後,而今究竟是何等模樣?

我說行吧,我陪你去!你的故鄉還不是我的故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