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頭發掉光吧。淩晨現在每天起來,一梳頭就是一大把頭發嵌在發刷上,她的頭發本來濃密,但再濃密的頭發也經不起如此掉法。同樣的,由於代謝機能衰退,皮膚開始起皺,失去光澤,變得抵抗力很差。皮下的沉澱物不再隨著血液流走,開始形成色斑。淩晨知道她現在如果去照鏡子的話,肯定會看到兩個黑色的眼圈,像隻苦惱的熊貓。這都是外表的,在同時,內裏的機能開始怠工,腸胃出毛病,或是便秘或是拉稀,所以嘴巴裏老是有一股苦味,心髒碰不碰就狂跳,顯然供氧不足,所以有時無緣由地突然眼前一陣發黑,要扶著牆壁好久才能恢複過來,再下去就是關節出問題,然後,腎髒……
淩晨還沒到這個地步,不過已經有那個傾向了,就如一輛在斜坡上的車子,刹車失靈,正在往下滑去。
隻有兩個結果,慢慢地耗盡,像一個被關死在囚室裏的囚犯。或者,發瘋時自己了斷,如三島由紀夫和海明威那樣。
難道沒有一種更體麵的辦法嗎?讓不能忍受的生和不能想象的死,結合得更和諧一點?少些戲劇性而多一些莊嚴?
如果她真是一個老靈魂的話,她會找到這個平衡點的。
她還是不停地寫作,她知道文字像個無底洞,吸幹她殘存的精力。但不寫作,她又能做什麼呢?那部長篇小說從離婚時開始寫起,到現在有十八萬字了,她估計還有六七萬字,就能結束了。故事說的是唐朝女詩人魚玄機在二十世紀轉世投胎,最後在獄中被人割喉而死。故事是用綠翹的口吻來敘述的,恩怨情仇,生死無定,在情節的開展之間糾纏成一團。不能說其中沒有她自己的影子,但更多的是她的感悟。對於小說寫完了的去向,她根本不去考慮,無論是美國還是中國,都沒有出版可能。她這本小說主要是為自己寫的,把不定型的思緒用文字固定下來,要做到這點很難,腦子裏活躍的想法,一落到紙上就失去那種縹緲靈動的感覺,變成僅僅是一個“故事”。不管怎樣,她要完成這部小說,不為人知,就像深山老林裏一株無名植物,經曆抽芽,成長,開花,結果和死亡。
崔雷西最近很少來纏她,他覺得淩晨是個他不能了解的女人,按照他的邏輯,如果你在六個月之內還不能了解一件事物,或一個人,那你一輩子都不會了解。照他這樣一個黑人精英分子,能夠接受異族文化,在他的風流史裏有一個東方女朋友,就已經很不錯了,很多像他一樣年紀的家夥,到現在還關在監獄裏,或是保釋在外,腳踝上戴著電子監視器,每個禮拜向假釋官報到。
不過他每次去他母親出探望時,還會去淩晨那兒坐坐,吹上一陣,因為讓一個女人仰視是件很能滿足男人的事。隻是東方人的表達方式跟美國非洲裔不同,絕對沒有黑人天生的口才。所以崔雷西每次去坐半個小時,基本上都是他一個人在不停地講。臨走的時候,他會從口袋裏掏出一兩支大麻煙放在桌上,然後無緣無故地大笑一陣,走了。
淩晨其實根本沒聽他說什麼,她會身處一個空間,神遊在另外一個空間,她隻看見兩張厚嘴皮在五尺遠處不停地翻動,露出粉紅色的牙齦,滾出一連串意義不明的話語,間接爆發出一陣莫名其妙的大笑。她發現自己竟能在與崔雷西敷衍之際同時把小說的脈絡摸索下去,等她回過神來,崔雷西正好站起身,說還有一個如何重要的會晤等著他,他不得不結束這場愉快的談話。他伸開手臂,做出擁抱告別的姿勢,淩晨站起身來,象征性地把上身傾斜了二十五度,算是告別過了。崔雷西一出門,她馬上神經質地把門鎖上。
這天下午她房間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這部電話好像是件無用的擺飾,幾個月都沒響過。鈴聲響起時她一激靈,等了一會才接起來。一個聲音說:“淩晨,是我……”
是鬱光,淩晨剛接起來時就有這個預感:“你還好嗎?”
鬱光的聲音聽起來很累:“我剛從醫院回來。”
“你生病了?”
“我還好,但是你不知道:石音受了槍傷,在醫院住了兩個多禮拜了。”
淩晨一驚:“你從來沒告訴過我,她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