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1章(1 / 3)

淩晨最近常做夢,做夢當然是睡著以後才能做的。自從服用了蔡醫生開的安眠藥之後,每個晚上能有兩三個小時的睡眠。但幾天之後就在這短短的兩三小時裏做各種荒唐的夢,這些夢到最後全是同樣的結局,她在夢中焦急地尋找那個物件,卻百尋不得,於是急怒交加,一愣子從床上自動坐起來,醒了。

那個物件就擱在她的床頭櫃上,如巴掌大小的一枚圓形塑料盒子,薄薄的,打開來如左輪槍彈倉似的分為十二格,每格鑲嵌著一顆白色的藥丸,在盒子的邊緣上,印刷體小字清晰地注明了日期,×月×日,×月×日。好像數字在冥冥中具有某種嚇阻力,以防服藥者禁不住那粒白色藥丸的誘惑,一次全部吞下的可能。

淩晨不是沒如是想過,如果全部吞下應該可以換來一個香甜舒暢的覺吧,代價隻是不會再蘇醒過來,直接進入死亡,是的,睡覺隻是死亡的一個代名詞,就是死亡也沒什麼了不起,淩晨現在完全可以平靜對待,她隻是不想把死亡弄得那樣平庸。作為一個作家應該更有想象力,川端康成嘴含煤氣管,三島由紀夫切腹,海明威用獵槍抵住自己下巴開槍,他們也知道服用安眠藥是條輕巧的捷徑,但他們不屑,已經是人世間最後一件事了,再偷巧說不過去。

淩晨伸過手去,把藥盒拿起,剛才夢中明明把它藏在手提包裏,在拉上拉鏈之前檢查了三遍,可是那盒子還是像變戲法似的消失了,不見了,她一身冷汗地尋找,不知怎的就找到了蔡醫生的辦公室,辦公室空空蕩蕩,隻是從什麼地方傳來蔡醫生略帶南洋腔調的英語:“記住,安眠藥是化學藥品,而人的身體永遠鬥不過化學藥品的。”

這已經是蔡醫生開給她的第二種安眠藥了,第一次開的藥,除了使她精神恍惚之外根本不起作用,蔡醫生在換了藥方之後,一臉凝重地說:“好自為之。”

“好自為之”是什麼意思?淩晨在睡和醒之間,想得最多的是生和死。常常在黃昏之際,相麵術士的那句關於“老靈魂”的話,不由自主地在黑暗中浮起來。她雖然從未對自己承認過相信靈魂轉世,但一個揮之不去的念頭使人無法否認其存在。就像一個闖進來的房客,如果不即時把他驅趕出去的話,過了若幹時間,他存在就帶一點模糊的合法性。淩晨隻是很有一些疲倦感,就算輪回之說有那麼回事,但一次又一次的重複又有什麼意義?

不但沒有意義,而且令人厭倦之極。成男成女,為富為貧,長壽短壽,在死亡這個終極上一點意義也沒有。輪回之說隻是提供了懶人和意誌薄弱者一個借口而已。

生命正因為是唯一的,不可逆轉的,所以才顯得珍貴。正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你是否還能生存在這個世界上,不知道你是否還能作為一個獨特的個體感觸這個世界,所以才會有“緊迫感”,如果生命是像新瓶舊酒般地倒進倒出,你還會有什麼對自己的責任感?

那麼,痛苦的生命呢?像沒有人身自由的奴隸,像印度低種姓的賤民,閹人,一輩子沒有出頭之日。像生下來就缺胳膊少腿的殘疾人,瞎子,生理上的缺陷注定他們活得不幸。還有那些戰俘,被判了無期徒刑的犯人,麻風病隔離者,絕症患者,他們的生命被限製在一個極小的空間裏,等待在前麵的日子希望全無。他們的生命意義又在哪裏?

你能跟我闡述這個“唯一”的意義嗎?

失去睡眠的機能和失去肢體有什麼不同?同樣是人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必要的條件。不同的是:失去肢體被一眼看見,而失去睡眠是隱形的,無從捉摸的,從內裏摧毀的。

我們所存在的醫療體係其實是一種同情體係,我們在一個叫做“生命”的非物質上塗消炎藥水,紮繃帶,再精密的醫療手段也是如此。但對內在的潰瘍,心理上缺失,機能的喪失,卻束手無策,因為我們人類根本不懂“生命”是怎麼回事。

蔡醫生已經看了好幾次,他唯一能做的事是加大劑量,安眠藥雖然是那麼小的一顆,但濃縮了強力的化學成分,那些叫不出名字來的化學分子唯一的功用是獵殺人體細胞,阻斷神經係統,擾亂內分泌,進而使人體原有的修複機能更為衰退,像硫酸慢慢地溶解骨骼。

失眠而死是個怎麼樣的情景?淩晨不禁被這個念頭所誘惑:人不睡覺的極限是多少個月?曾在某份報紙上看到有個人連續七八年沒睡著過一分鍾了,據說是這人身體裏發展出一種反睡眠物質,可以代替睡眠為身體所起的作用。但報上再也沒有追蹤報導下去,使人覺得是以訛傳訛的可能性更大。印度某些瑜伽修煉者也可以很長時間不睡覺,但這些都作不得真。淩晨隻是好奇:如果一個普通人在長期失眠的情況下,可以堅持多久?堅持到最後是怎麼樣的一種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