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天,炕上蠕動著四個赤條條的生命,大的十幾歲,小的一兩歲,一個在吃鼻滋嘎兒,一個抓起屎塊搓成條條……屋地上,一個女人挺著大肚子,雙手顫巍巍地舉著一炷香,將頭艱難地叩到地上,衝菩薩連連磕頭,天天如此。她潑辣能幹,卻一連生了四個癡呆孩子。她一心想生出一個正常孩兒。產期快到了,她常常莫名其妙地抖成一團,整夜整夜地跪在地上……可是,第五個孩子仍然是一個傻子,她瘋了。從此,這個家的男主人張林隻好守著五個傻子,一個瘋子……”
而另一位父親就更慘了。李木匠夫婦五十歲才得子,給兒子取名寶玉,夫妻倆視兒子若掌上明珠。可是,寶玉隻活到二十二歲,無論冬夏都一絲不掛,整天用手拽著小雞雞到處跑,大家都叫他“牽牛單幹戶”。冬天,他渾身凍得又青又紫,夏天,他從臭水泡裏撿起死貓爛狗連毛一起吃……李木匠的心碎了,他的啞巴妻子死了。
“但是,傻子屯有一顆永遠不死的靈魂——他用群眾的苦難燃燒著自己的良心。為了解決傻子屯的用水問題,他向各級部門啼血般地呐喊著,呼籲著。他以人類少有的韌性,年複一年不屈不撓地疏通著中國一根根麻木而又堵塞的神經。八年來,去縣城路邊的小樹長高了,他腳掌磨厚又磨薄了。但當時的中國,在忙於學習小靳莊,忙於鬥私批修,忙於慶祝“四人幫”的毀滅,忙於將成百上千的醫務人員派往非洲去解放全人類,去救死扶傷……”而傻子屯的同胞,卻備受著嚴重缺碘的煎熬。
在調查中發現,中國是缺碘高發區。中國不隻一個傻子屯,僅黑龍江就有幾十個。據講,貴州那些貧窮山區更多。許振中很早就發現是由於水中缺碘造成的,他向各級部門啼血般地呐喊了八年,直到八十年代中期才得以解決。我們現在使用的碘鹽,就是由於他的呐喊引起中央有關部門的重視,中國才開始實行鹽中加碘。調查的數據還告訴我,中國不僅缺碘,而且各種地方病嚴重,僅以黑龍江為例:全省3000萬人口,當時竟有地甲病人177萬、氟中毒85萬、大骨節病60多萬、克丁病發病率高峰期每年死亡兩三千人……
為了改變傻子屯的麵貌,許振中帶領全村一幫傻子打井、開磚廠、辦酒廠……他不僅把自己豁出去了,而且把當教師的妻子和女兒都拉進來,讓娘兒倆成立“育智班”,像馴獸一樣訓練那些傻孩子,要把傻孩子訓練成自食其力的人。許振中因此被評為全國勞動模範、全國黨代會代表、全國優秀黨員……許振中一家是後搬來的,所以沒有出現傻子。
然而,在集賢村簡陋而冰冷的黨支部辦公室裏,我卻看到這位鐵打的漢子幾次轉過身去,背對著我站到窗前……我從他微微顫抖的背影上,從他噙滿淚水的眼睛裏,看到他內心深處無法述說的苦衷。後來,當我采訪他妻子和女兒時,娘兒倆從一開始就哭,一直哭到采訪結束。他妻子告訴我,她幾次想自殺,她女兒曾自殺被搶救過來……
我從許振中及妻兒的淚水裏,讀到一個深刻的社會問題—— 一個以獻祭般的精神為社會作出巨大犧牲的先進人物其自身的悲哀。全家拚著性命改變了傻子屯,但卻無人來改變他們自身的命運了。
許振中累倒了,腎小球腎炎,嚴重肝硬化,肝腹水,全身浮腫得像氣球似的躺在醫院的大門口,卻因缺一百元錢住不上醫院。他妻子攥著借遍全村才借來的五十元錢,不禁放聲大哭:“求求你們快救救老許吧,他快不行了!”
後來,他奇跡般地活下來……
在這篇作品中,我不僅謳歌了許振中這位基層黨支部書記崇高的奉獻精神,而且揭示出中國地方病的嚴重現狀,以及如何對待勞模這個深刻的社會問題。
我寫道:“從宏觀與微觀來看,從社會發展與社會價值來看,苦了他一個救活一個村,他應該奉獻,當今中國太需要這種奉獻精神了。但是,如果欣賞這種流血的奉獻,筆者不禁要問:這就是一個先進、典型、優秀黨員的下場嗎?當今有多少這樣傻乎乎的奉獻者?高唱奉獻讚歌的人又有幾個在無私奉獻?人們還記得焦裕祿、王進喜他們偉大的自我毀滅性的奉獻,但今天,時代不同了。如果人們還出於某種需要、某種宣傳,利用奉獻者的善良願望,而欣賞他們自我摧殘的奉獻,看著他們帶著崇高的奉獻過早地走向毀滅,這是否也是一種人性的泯滅、道德的淪喪?……多少人搖過許振中這麵大旗,現在旗搖禿了,隻搖剩一根旗杆,多少人戴過這朵帶血的鮮花,現在花蔫了,快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