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對曲某來說,已經沒有“如果”了。但對我來說,卻有著深刻的反思與感悟。從他身上,我發現一個深刻的人生哲理,那就是,再惡的人也有善的一麵,而再善的人也有惡的一麵。善與惡,並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要看社會和命運把這個人推到哪一步……
曲某的素材我一直沒有動用,準備在下一部長篇裏使用。
八十五
這天下午,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很輕,卻很執著,“篤篤,篤篤,篤篤……”。看來不是本市的,他沒有摁門鈴。
我從貓眼裏看到一個陌生的男人,問他找誰。
他說:“張老師,俺是樺南縣的!俺找你好長時間了,你讓俺進去見見你好嗎?”聲音很粗憨,有些沙啞。
我說:“可我並不認識你……”
他說:“張老師,讓俺進去吧。俺找你找得好苦啊!”
就當時的社會治安情況,我不應該開門,不少人因為輕信而慘遭橫禍。可我覺得他可能是文學愛好者,人家大老遠地跑來不忍心把他拒之門外,隻好說了一句:“那你稍等一下。”
我急忙撥通賀玉的電話,讓他過幾分鍾來個電話,如果我沒接就馬上回來。他問我出什麼事了,我說來了一個人……
來者,二十六七歲,個子不高,穿著洗得發白的藍上衣、黃膠鞋,從黑裏透紅的臉膛看,是一個常年在外勞作的人。
我讓他坐在沙發上,而我則坐在離門較近的椅子上,這樣便於觀察,也便於行動。
他兩手拘謹地放在膝蓋上,沒等我開口,就自我介紹說:“張老師,俺是樺南縣農村的,姓田,叫田鋼鋒。俺實話告訴你,坐在你麵前的是一個殺人犯。如果你覺得害怕,俺立刻就走……”
盡管我采訪過不少殺人犯,但那是在看守所,而且有人保駕。而此刻,我一個人麵對自稱是殺人犯的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甚至想讓他馬上離開。可是,恰恰是他的坦率使我不好張口,使我對他產生了一種信賴和好奇……
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目光從他臉上移到他的雙手上,那是一雙過早從事體力勞動的手,就像我母親的一樣,很短,很粗糙,指尖裂出好多幹皴的口子……
電話響了,是賀玉。我說:“沒事,忙你的吧。”
就是這雙手,使我鼓起勇氣讓他留了下來。從而又留下一個悲慘的故事,一個悲劇的人生,也留下我對這個絕望青年的一份友誼……
小田出生在樺南縣農村。他家的悲劇是從他姐姐跟村裏一個有婦之夫私奔開始的。從此,田家人覺得抬不起頭來。他大弟一直找不到對象,變得越來越沉默。一天傍晚,大弟突然用菜刀把小田妻子砍死了,扔下兩個三四歲的女兒。小田把大弟送進精神病院,可是住院費太貴住不起。一天晚間,大弟又犯病了,拎著菜刀要殺他全家。無奈,小田乘大弟熟睡之機,把大弟綁在床上要勒死他。這時,大弟忽然清醒了,瞪大眼睛驚訝地看著哥哥。哥兒倆進行了一場生死訣別的對話——
“大弟,你能不能不殺人?你要不殺人大哥就放了你……”
“哥,你快勒死俺吧。俺一犯病啥都不知道了,你快下手吧!”
“大弟,你可別怪哥心狠哪!哥實在沒法子呀!大弟……”
“哥,俺不怪你……”
小田抱著弟弟放聲大哭……
之後,小田哭著跑進派出所,一頭跪倒在地上……
公安局考慮他投案自首以及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對他免予起訴。不出百天,小田一個人送走了兩位親人……
講到這裏,小田早已淚流滿麵。
他說:“張老師,俺不求別的,隻求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苦點窮點都沒啥,可為啥連這點要求都達不到?你是作家,你告訴俺,這到底是為啥?”
我無法回答他,我弄不明白這個高深的命運問題,就像弄不明白我自己的許多事情一樣,隻能說幾句勸他麵對現實的話。
“張老師,俺來找你,是想求你寫寫俺家,用俺家的悲劇教育教育農村人,別那麼愚昧了。你看俺爹媽生了一幫孩子,卻沒能力管教俺們,到頭來搞得家敗人亡……”
後來,這篇文章發表在《婦女之友》上,還配了他們父女的照片。
就這樣,我和小田有了交往,他帶著女兒偶爾來我家坐坐,我鼓勵他好好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