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玩命俄羅斯》 (3)(2 / 3)

“不,不會的……”

“你真的不會把我拒之門外?”他疑惑地望著我。

“當然不會!”

他卻搖了搖頭。不知他搖頭是不相信我說的,還是後悔自己沒有去找我,總之,一臉讓人捉摸不透的疑惑。

這時,傳來敲門聲,看守在門外喊:“時間太長了,該結束了!”

我急忙看表,這才發現我們已經談了六個多小時。

我說:“小曲,謝謝你能接受我的采訪……”

他卻說:“不,我應該謝謝你,謝謝你在我臨死前能讓我把心裏話說出來。張老師,不怕你見笑,我被關進看守所這三個月,寫了一部武俠小說,如果時間允許,我還想把自傳寫出來,就怕寫不完了。”

“可你寫出來也不能……”我以為他在吹牛,脫口說了半句話。

“我知道不能發表!我這樣的人死了也要被剝奪政治權利。不過,我還是要把它寫出來,寫出來心裏痛快。”

我說:“如果可能,我很想看看你寫的東西。”

“那好,我走以後,我會托人捎給你的。”

這時,門開了,看守出現在門口。曲某雙手拎起腳鐐緩緩地站起來,向門口走去,臨出門,又回過頭來衝我說了一句:“張老師,再見了!我要早認識你,也許不會走到今天……”

我站在預審室門口,看著他模糊的背影隨著“嘩啦嘩啦”響的腳鐐聲,越去越遠,最後完全消失在陰暗的走廊盡頭……

但他最後那句話,卻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裏:“張老師,如果我早認識你,也許不會走到今天……”他所以想來找我,是奔著“社會良心”的作家職業來的,可惜他沒有來……

十幾天後,曲家哥兒倆同時被處決了。

處決後的第二天,我來到曲家,看到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坐在炕上,臉上沒有一滴眼淚,隻是呆呆地盯著手裏的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小哥兒倆很小,隻有三四歲的樣子,很單純,很可愛。老太太身邊還放著一幅“五子拜壽”圖。我知道那是曲某的遺作。他對我說過,要給母親留下一幅畫。

不久,從看守所轉來一張字條,是從日記本上撕下來的,上麵豎寫著兩行很漂亮的字:“張雅文女士,我今天就要走了。我寫的那些東西請你到公安局某某那裏去取吧。曲某絕筆。”

當我來到公安局,從那人手裏接過一部厚厚的手稿時,我不相信這是他寫的,我想任何人也都不會相信……

此刻,曲某留下的全部遺作和資料就擺在我的案頭,一邊是罪大惡極、有著十幾條人命的法院判決書,另一邊卻擺著七百一十一頁字跡漂亮的武俠小說《龍吟俠隱》手稿、十幾頁沒寫完的自傳、二十幾首詩……

而這一切,都是他戴著手銬和腳鐐趴在地板上,用三個月時間完成的。

他在自傳的開頭寫道:

“我想,每個人在即將迎接死神光臨的時候,都會把那有限的時間用在回憶上,回憶那些歡樂的、失去時才知道留戀和珍惜的往事,隻有在這種時候才會真正地領悟到幸福和快樂是什麼。即使回憶是一種痛苦的記憶,也會覺得留戀和回味。雖然那回味很苦、很澀,但在那苦與澀當中,仍然會品出留在其間的一絲甘美……”

他的詩是寫給一個殺夫女犯的。這兩個男女殺人犯竟然在監獄裏相愛了,而且留下二十幾首催人淚下的愛情詩——

華年雖好去程少,

曉風殘月幾時存?

風流人物浪淘盡,

憶美時節近黃昏。

人生貴在逢知己,

何患此日臨歸期?

暢言平生苦樂事,

道是一場夢幻時。

……

我一直在思考:一個特大殺人犯,靠什麼來支撐自己完成這部三十多萬字的武俠小說?凡是寫作的人都知道,寫作需要心靜。那麼,這個死囚有著怎樣一副“視死如歸”的堅強神經,又有著怎樣一種超常的心理素質,居然在隨時準備被拉出去槍斃的死牢裏,每天趴在地板上,潛下心來寫他明明知道永遠不能發表的小說?

我常常在想,像他這樣的人有什麼樣的事業幹不成?又有什麼樣的困境闖不過去呢?可惜,命運並沒有給他提供幹事業的機會,而是把他早早地送上了斷頭台……

後來,我經常想起這個罪大惡極,卻能寫會畫、有才氣、有毅力的年輕人……

我想,如果他的父母沒有被抓,如果他沒有被收容,如果在他最絕望的時候真來找我,那麼,他也許不會走到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