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惡化最劇烈的地方——訪岷江幹旱河穀——來自幹熱河穀的呼籲
生態惡化最劇烈的地方
長江上遊生態惡化最劇烈、最難治理的地方在哪裏?許多專家認為在幹旱幹熱河穀,包括四川西部岷江、大渡河、雅礱江、安寧河、金沙江流域以及雲南金沙江流域部分地區。僅四川境內麵積就達66.7萬公頃(1000萬畝)左右,而且還有繼續擴大的趨勢。
這些地方是在自然條件和人類活動綜合作用下,長期演變後形成的。2000年四川省林業廳曾組織各方麵的資深專家對這些地區進行了生態治理綜合考察。
專家們一致認為,這些地區生態惡化已經發展到危機狀態。
這些地區可以稱之為“死亡的河穀”,是生態環境已經很難逆轉的地區。
目前幹旱幹熱河穀半荒漠化趨勢已經加劇,植被覆蓋率僅0%~30%,水土流失極為嚴重。金沙江的年平均輸沙量達2.49億噸,約占長江上遊總輸沙量的一半,但這些泥沙70%來自幹旱幹熱地區。岷江流域1985年水土流失麵積占總麵積的41.7%,10年後1995年擴大到占總麵積的50.1%,侵蝕量也增加了26.3%。
金沙江、岷江、大渡河等河流,是長江上遊的重要水源。以岷江為例,岷江水係流域麵積占長江上遊總麵積的16.4%,年徑流量卻占長江上遊的23.2%,由於生態環境日益惡化,枯水季節的平均流量20世紀80年代已降至每秒124.5立方米,較三四十年代減少了1/4。目前都江堰灌區年缺水量已達12億立方米,流經成都市區的府南河在枯水季節幾乎完全沒有引水!
長江上遊重要水源地區水文狀況的惡化,不但會製約中下遊地區經濟社會的發展,而且必然會波及全國。
訪岷江幹旱河穀
對於整個中國說來,長江和黃河是母親河,但對於“天府之國”四川說來,母親河卻似乎應該是岷江。岷江不是長江上遊水量最大的支流,發源於鬆潘境內的弓杠嶺和郎架山,正是千裏岷江自川西北高原蜿蜒東迤,穿過茫茫草原和深山峽穀,彙集百川溪流與湔江、石亭江、綿遠河、文井江等共同形成了扇狀衝積平原——成都平原,從兩千多年前李冰領導蜀先民修築都江堰直到現在,這裏都是整個四川最富庶的地方。
岷江曾被古人誤認為長江之源,岷江上遊到河湟地區還一直是古代氐羌民族遷徙的大走廊,早在中原的夏王朝建立以前,岷江上遊已經成為羌人生活的地方。他們對岷江上遊的開發早在昆侖神話時代便已經開始。傳說沉沒在茂縣疊溪海子裏的蠶陵古鎮,便是黃帝妻子嫘祖的故鄉;黃帝的孫子、後來稱了帝的顓瑣也出生在今天的疊溪山上;而黃帝的軒轅國就在今雅安岷江支流青衣江畔的蒙山一帶。甚至有人認為“蜀族的形成過程和它的傳承關係”是:“黃帝——昌意——顓瑣——鯀——蠶叢——柏灌——魚鳧——杜宇——開明”;而黃帝的另一個兒子青陽也出生於岷江,他的後代後來往中原發展,“最知名的有堯、契和後稷”。
遠古的曆史已不可考,但根據現在查找到的資料仍然可以知道,岷江流域曾是生態環境相當良好的地方。在過去很長時間內,岷江流域的木材和川北川東山地一樣,不但產量豐富,而且材質優良,秦漢時四川的“船棺”以楠木、梓木為多;木板棺槨則多以梓木、榿木製成。
當時木料主要依靠水運。岷江和嘉陵江、涪江、沱江、金沙江等是主要的水運航道。唐代時,川西高原出產的梓、柏等已沿岷江而下,漂運至成都。
但是近年來岷江河穀的生態環境已經迅速惡化,四川境內的15萬公頃(225萬畝)幹旱河穀正是分布在岷江上遊、大渡河中遊地段,其中尤其以阿壩州的汶川、理縣、茂縣、黑水、鬆潘、九寨溝、金川、小金8個縣最為集中、最為典型。
2001年夏天到秋天,我曾來回順岷江河穀地區走了三趟。
在舉世聞名的九寨溝縣我第一次受到了巨大的衝擊——一出秀色可餐的九寨溝國家森林公園往左拐,在通往九寨溝縣城的路上,沿白水江兩岸80多公裏,竟完全是光禿禿的荒山,不要說森林,連野草和灌木都很少,和九寨溝內的景色真有天地之差!
這就是幹旱河穀,它處於嘉陵江的上遊。
以後南坪林業局的職工們告訴我,自1998年以來,他們就在這裏堅持造林,但是由於生態環境太惡劣,造林十分困難。整地時要挖大窩,育苗時要用特製的營養袋,栽種時要提灌加人工背水,常常每天勞動12個小時以上,但效果仍然不好,去年種下的,到今年隻存活了一半左右,補植後還不知道效果到底咋樣……
是的,沿途的荒山上已經出現了一些人工栽種的樹苗,但是它們實在太弱、太纖細,還沒有泛出生命的綠色,以致常常被人們忽略,更不用說發揮水土保持的功效了。
四川幹旱幹熱河穀地區的氣候特點都是極端地水熱失調、幹濕季分明。幹旱河穀幾乎全部在川西的高山峽穀區,夏半年由太平洋季風挾帶的水汽大部分被龍門山脈、邛崍山脈阻擋,以致年降水量不足600毫米;冬半年,受西風南支急流的影響,又形成了長達半年之久的旱季。這些地區年蒸發量都在降水量的3倍甚至5倍以上,於是,極度幹旱便成為顯著特征,冬旱出現的頻率高達90%以上。
幹旱幹熱河穀除了地形、地貌上的特點和大氣環流的作用外,又都是長期以來人類活動頻繁,過度墾殖和亂砍濫伐森林的地方。
離開九寨溝翻過弓杠嶺,我看見了岷江的源頭。
岷江最初隻是高山草甸中涓涓的溪流,逐漸彙合沿途的溪水幾十公裏後,便終於洋洋大觀,成為可觀的“大江”了。
但是岷江沿岸的植被卻極其令人擔心。除了源頭附近還保持了一小片原始森林外,一路便隻剩下了灌木叢、草場和耕地。從離開源頭開始,岷江便沒有碧波蕩漾的秀麗,而是渾濁的黃色。
鬆潘縣位於青藏高原東南緣,是岷江和涪江的發源地,早在公元前便是羌人遷徙中最早開發的地方。據考古發掘資料,公元前300多年就有氐羌人在這裏放牧,秦末開始開墾土地經營農業,岷江上遊逐漸出現了大的部落和部落聯盟。
鬆潘禹貢時為梁州之城,周時屬氐羌之地,漢時屬蜀郡,唐武德元年(公元618年)置鬆州,直到民國三年(1914年)才改為鬆潘縣。鬆潘縣內的鬆州城據說修築於明洪武時期,距今已經有600多年曆史,但有的部分仍然保存得十分完好,古色古香。鬆潘縣城西邊的荒坡上,還有一些遺跡證明當時這裏曾是繁華的城區,應該有居民、有森林,但鬥轉星移,如今已經麵目全非了。
長期以來,鬆潘都是川西北高原的政治中心和商品集散地,是人流和物流量都相當巨大的地方。
20世紀80年代以來,省和國家先後在距鬆潘縣城50多公裏的黃龍鄉建立了黃龍寺自然保護區和國家級風景名勝區,後來又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自然遺產名錄》和“人與生物圈”保護區網。“黃龍”以罕見的岩溶地貌蜚聲中外。絢麗奪目的金黃色碳酸鈣質和層層疊疊、千變萬化的碧水交相輝映,大大小小的彩池共有2300多個,規模之巨大,色彩之豔麗都是舉世無雙。相傳大禹治水時,曾有一條黃龍劈波斬浪,導江負舟,後人為了紀念它的功勞,便選擇山水奇麗的岷山南麓修建了黃龍寺。這一帶山勢如飛龍蜿蜒,湖光似金鱗爭輝,正像當年為大禹負舟的黃龍。而當地的藏族人民卻稱這個風景區為“色措”這是“金湖”的意思。“金湖”上麵岷山的三座雪峰被稱為“雪寶鼎”,是藏族古老的宗教——本教——的聖山,那些流光溢彩的水池便是獻給聖山的供品。
近年來,黃龍和九寨溝已經連在一起,形成一條旅遊專線,吸引了大量中外遊人。
雪寶鼎正麵以下至涪江河岸以上都是茂密的森林,黃龍景區也隱藏在原始森林之中,但鬆潘縣城附近卻並沒有森林。據曆史資料記載,唐時縣城周圍還是茂密的鬆林,以後由於一次又一次過量的砍伐,森林終於全部消失了。
解放後,對鬆潘一帶森林大規模的砍伐開始於1974年。1974年臥龍發現大熊貓後,在那裏進行采伐的林業局便搬到鬆潘,成立鬆潘林業局,下設12個林場,1974年到1998年,共上交商品材220萬立方米。再加上地方林業和老百姓的長期砍伐,森林的損失也就無法估量了。
如今,鬆潘縣林業局又在城周植了一些楊樹和杉樹,但長勢都不好。小小的楊樹苗在山風中顫抖,看了叫人憐惜和難受。
我曾到縣城附近的岷江村和蒼坪村考察退耕還林情況,考察後,我對這裏的生態狀況更加擔憂了。
雖然都在縣城附近,但由於缺水,這兩個村並不富裕。房屋是破爛的木板搭成的,屋瓦大部分已經殘破,房屋與房屋間的過道十分狹窄,灰塵漫天的土路上到處是牛糞……甚至年輕姑娘們的麵龐上,也看不到那種鮮花般的顏色,中年以上的婦女們,更變得十分幹枯,麵頰上似乎已經失去了水份。農戶的房前屋後都沒有樹,菜畦裏一點點可憐的菜蔬也不水靈,隻偶爾可以看見一兩棵杏樹瑟縮在山風中,綠色的葉片、紅色的果實給蒼涼的山坡增添了一點亮色。
退耕還林後,陡坡上的耕地換成了林地,栽種了耐旱而又速生的楊樹。去年種的,一年多過去有的已經一米多高,有的已經旱死。但令人十分不解的是,有人竟生生地把好不容易成活的楊樹苗攔腰砍斷。據鬆潘林業局反映,當地林牧矛盾十分突出,從林場到鎮江關,曾沿途栽上了刺槐,但栽一次被砍一次或羊隻啃齧一次,一連栽了三次存活率都不高。幹旱河穀造林本來就極其困難,這樣一來就更加沒有指望了。
從鬆潘縣的鎮江關到汶川縣的漩口鎮600多公裏全是岷江流域的幹旱河穀地帶。包括鬆潘、黑水、茂縣、理縣、汶川各縣。岷江上遊的幹旱河穀已經有三分之一向半荒漠過渡。
兩河口是黑水注入岷江的地方,黑水顧名思義,水的顏色確實很黑,在洪水期間更加汙濁。黑水縣也是一個對森林砍伐十分厲害的地方,據說有段時間年砍伐量高達100萬立方米之多,也就意味著每年都有幾萬畝原始森林被摧毀。而我國現有的1000萬公頃(1.5億畝)各種防護林中,水源保護林已不足60萬公頃(900萬畝)。
水源涵養林的減少,再加上天旱,岷江的水量銳減,一路走去,看見了許多裸露的河灘,當地人感歎地告訴我,現在夏天的水量僅僅相當於過去的冬天,“可能要把沿河的森林全部恢複,岷江的水量才會恢複了!”
茂縣到汶川是幹旱河穀的中心地帶,一些地區已經半荒漠化,不要說森林,連雜灌都不再生長,隻有褐色和灰白色的荒山,一刮風,就滿天飛沙,被國際上昭示為“沙漠化潛在危險區”。
而古代這裏卻是森林茂密、水草豐美的地方。即使到了700年前的元代,在《馬可?波羅遊記》中仍然記載,在岷江正流及支流沿線都是莽莽林海,到清康熙年間岷江兩岸仍然森林茂密。民國時期,當地村民靠山吃山,毀林開荒和濫伐林木的現象都極其嚴重。
解放後,“大躍進”時期濫伐成風,使正在恢複的次生林和多年來群眾保護下來的“神林”都毀於一旦;“文革”中1970年以後木材采伐逐漸加劇,一直延續到80年代中期,使大麵積森林被毀壞。
於是岷江上遊從鬆潘的鎮江關直到汶川,夏天在山坡上還可以看見若有若無的一點綠色,冬天就隻剩下一片灰褐色了。
到茂縣考察時我特意去到了過去的伐區鬆坪溝。這裏是1980年開始采伐的,到1998年一共采伐了木材30多萬立方米,以致已經無林可采,在國家下達“禁伐令”之前便不得不停伐。過去鬆坪溝的木材采伐後全部運到疊溪海子裏通過岷江河道水運,由於水裏堆積的木材太多,綠色的、幾百米寬的水麵上全塞滿了黃色的木頭,膽大的人甚至可以踩著木材到達對岸,以致1986年和1989年都曾衝破水堤,釀成洪災。1986年的洪災衝毀了橋梁18座、堤灌站22座、小水電12座、公路117公裏、農田1490畝、房屋48幢、車輛11輛,毀壞防波堤1萬餘米。一次洪災的損失大大高於茂縣全年的財政收入。萬幸的是疊溪下海口決堤時,被過路的農民楊長明發現,他騎著自行車沿途飛奔大叫,通知了所有的村民和單位,才避免了人員的傷亡。
幹旱河穀地區水土流失異常嚴重,茂縣2000年水土流失麵積已經達到2150平方公裏,占全縣總麵積52.9%。由於地處龍門山地震帶,地震頻繁,1933年8月一次7.5級的地震,隨著天崩地裂的巨響,使當時茂縣的第二市場、被稱為蠶陵重鎮的疊溪頃刻之間沉淪得無影無蹤,疊溪城附近21個村寨全部覆沒,另有13個村寨房屋倒塌,死亡6865人,受傷1925人。強烈的地震造成四周山峰崩坍,堵塞了岷江河道,奔騰的岷江竟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湖泊,40多天後湖潰決口,“怒濤洶湧,吼聲震天,十裏皆聞”,一瀉而下的洪水給沿江的茂縣、汶川、灌縣及成都平原十幾個縣都造成了巨大的損失,沿江村鎮被洪水衝沒大半,淹死2500餘人,造成全國地震史上罕見的地震水災。
《阿壩州誌》上曾生動地記載了這次地震的情況:震前連日晴朗,是日尤熱,忽聽霹靂一聲,頓時天昏地暗,地下倉倉聲與地上隆隆聲混雜發響,人被拋起倒地,飛沙走石,口鼻俱塞。地麵裂縫忽開忽閉,地層傾陷,街房排架牆壁接次而倒。人不能移步,意念全失。約一分鍾後地下響聲停,但四周仍隆降聲不斷,“三小時後塵霧稍歇,日己日沉,河山易改,城廓無存”,疊溪城西側崩倒江中,一部分陷落,一部分為東側山岩石壓覆,僅存東城門及南線城垣,哭聲慟天,慘不忍睹。
重大的地震災禍隻留下了巨大的疊溪海子以及疊溪城變形的城門和石碾、石獅……
除了地震外,茂縣泥石流、滑坡、洪澇、旱災、風雹災等自然災害都十分頻繁。20世紀70年代年年都有旱災,嚴重的大旱便有三次,每次持續30~54天。近兩年幹旱也特別嚴重,萬般無奈的時候,老百姓們隻得恢複了“求雨”的儀式,到高山上去放炸藥、殺雄雞,祈求上天下雨,甚至一些部門和鄉鎮幹部都參加了“求雨”的活動。
茂縣幹旱河穀地區全年降水平均僅481毫米,蒸發量卻達1445毫米,是降水量的3倍以上,再加上日照長、多風並且常有“焚風效應”,因此植被的生長十分困難。為了整治幹旱河穀,茂縣自1992年便與日本廣島合作實施“綠色長城計劃”,實驗造林,經過10多年的努力,沿岷江兩岸到處都出現了一片片的生態工程,坡地已經大量改造成梯田並且種上了樹,水土流失已大大減少。
我去到了幹旱河穀核心地段兩河口的生態工程現場,看見這裏已經平整出了許多梯狀的水平帶,遠遠看去,像荒坡已經被拴上了無數腰帶,腰帶上已經栽種了槐樹、椿樹、側柏、岷江柏等耐旱植物,柏樹全部使用了營養袋,然後再引水澆灌——由於考慮成本,沒有使用提灌,而是從山上引泉水,工作人員向我介紹,在幹旱河穀造林,每畝改地、改水、開辟作業道、打窩、買苗、定植直到管護共需1000元左右。他們認為,目前治理幹旱河穀最大的製約仍然在於水的問題,而水的製約又是資金。
他們還說,治理幹旱河穀必須經過幾代人的努力,但如果堅持下去,也許10年後會初見成效。
美國一位專家在考察了我國的生態環境狀況後,認為要恢複解放初期的水平可能需要300年,但願我們能夠縮短這一進程。
茂縣參加幹旱河穀生態工程的人工作都十分辛苦。林業局副局長兼造林股股長趙文(羌族)一年中有300多天在荒山上,親自指揮和參加造林,摸索治理幹旱河穀的辦法,準備向全縣推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