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死亡的河穀(2 / 3)

1999年春天,趙文帶著十幾位剛從學校畢業的大中專生上了山,青一色十八九歲到20來歲的年輕人,其中還有兩位姑娘。

沒有住的地方,隻有和民工們擠在一起睡單帳篷或老百姓廢棄了的破土屋;沒有床,八個人擠一個通鋪。

幹旱河穀許多地方既沒有橋也沒有路,過江的木筏是自己紮的。有一次過江時正遇到了洪水,一個浪頭打來,木筏竟陡地從水麵上直直地站了起來。一陣驚呼和忙亂中,幸虧大家都緊緊地抓住了木筏,才沒有掉進湍急的河水……

陡峭的山上很多地方根本沒有路,許多人被摔傷,一位民工的手被摔斷,修路時,幾位民工的腿也被砸斷……

幹旱河穀不但日照強烈而且基本每天下午都要刮風,一刮起來天昏地暗,泥沙砸在臉上生疼,滿臉滿身都是泥土,連頭發和牙縫裏都是沙粒。人人都變得灰頭土臉,隻看得見兩隻眼睛。一個月下來,每個人的臉上和身上都脫了一層黑殼,年輕的姑娘們竟再也不敢照鏡子。

夏天,幹旱河穀裏連巴掌大的蔭涼地都沒有,大家心裏的願望都是希望能找到一片樹蔭,樹蔭沒有,一片樹葉、一叢灌木也好。但哪裏去找呢?從早晨6點一直到傍晚8點,他們都不得不在火一樣的陽光下曝曬。

修蓄水池的時候正遇到冬天,幹旱河穀夏天能熱死人,冬天也能凍死人。11月就上凍了,呼呼的北風竟把碗口粗的電線杆吹折,蓄水池正澆混凝土,工作人員們必須咬牙晝夜守在池子邊。下山時既沒有月亮也沒有燈光,姑娘們一麵摔跤一麵哭……但是最後終於修成了31個蓄水池,以後又增加到50多個。

在幹旱河穀的腹心地段野雞坪鋪設主水管時,有一段是陡峭的懸崖,天寒地凍,石頭更加溜滑,民工們隻能綁上保險繩子,吊在懸崖邊施工。8公裏多的管道鋪完了,幾乎所有的人身上都有摔傷或凍傷。

經常發生的坍方和泥石流曾多次毀壞鋪設的管道,毀壞一次修複一次,至今他們已經記不清到底修複過多少次了……

坤開英(羌族)是西南民族學院畢業的女大學生,為了改造幹旱河穀,她懷上的第一個孩子流產了,以後又患了腸炎、肩周炎……

縣林業局副局長朱勇(回族)患了凶惡的胰腺炎,在成都住院半個月,出院後一回到茂縣立即又上了山。

水電局工作人員吳軍在妻子生孩子時隻請了三天假,三天後回到了工地,這一去又是幾個月……

工地負責人謝成華(羌族)實際年齡隻有29歲,但看上去卻蒼老得多。妻子常常抱怨,他不取換洗衣服不會回家,取衣服時也是頭天晚上回來,第二天不等天亮就走……考察時我想找他談談,但我們從飛虹鄉趕到野雞坪,從野雞坪又趕到兩河口……始終沒有趕上,每一個地方都說:“他剛剛來過,已經走了!”

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沒有星期天、沒有節假日,每天的工作時間都是10到12小時以上,但野外津貼每天隻有3元錢,月收入不過五六百元到八九百元。但是他們心裏都揣著一個理想:

讓幹旱河穀重新綠起來、濕起來。他們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野心”:希望能創造出一個治理幹旱河穀的“模式”,向其他地區推廣。

奮戰幾年,他們已經治理了荒山兩千多畝,試種成功洋槐、滇柏、側柏、岷江柏、元寶楓等樹種,在整地、栽種、管護等方麵都有了一套獨特的辦法。困此,他們相信:

死亡的河穀定會複活!

在茂縣我似乎看到了幹旱河穀複活的希望,但是到了汶川後,這希望又被現實擊得粉碎。

和茂縣一樣,汶川也是幹旱河穀的腹心,也被國家列入了了生態工程試點縣,但汶川卻沒有茂縣那重重疊疊、一望無際的梯狀水平帶,路邊也沒有那麼多茂盛的、正開著芬芳花朵的小刺槐,甚至連縣城周圍都沒有綠蔭,舉目四望,東南西北都是荒山,刮起風來,便是“浩汗霜風刮天地”了。

汶川也曾是森林茂密、水草豐美的好地方,直到20世紀初期,森林覆蓋率也達70%左右。大量砍伐森林記載始於1880年,到1949年已經有大小木商27家。解放後,50~60年代繼續采伐,修築成阿公路的時候,曾沿岷江東岸砍樹數十萬株;1958年“大躍進”,對森林的采伐更加嚴重,僅在茅嶺山一地就砍去森林萬餘方。70年代以後,采伐量逐漸增大,從每年八九千立方逐漸突破萬方,1985年達1.9萬方。

和茂縣一樣,汶川也是一個地質災害頻仍和“十年九旱”的地方。即使是夏天,下午走上幹旱河穀的荒坡,耳邊也會響起“嗚嗚”的風聲。幹旱河穀地區威州一帶年降水量僅500多毫米,蒸發量卻達1500毫米以上。

和茂縣一樣,汶川也有治理幹旱河穀的“生態工程”,但我到現場去考察後,覺得這裏的做法和效果都比茂縣差了很多。茂縣的生態工程有人統一規劃、統一指揮、統一協調,雖說是各個部門聯合參戰,但卻沒有各自為政的現象。而這裏卻不同,農牧、水電、林業等各部門由於缺乏統一規劃和統一指揮,難免“各吹各的號,各唱各的調”,造成人力、物力、財力分散、無序以及無保障的狀況。

但是,汶川縣也出現了一些令人鼓舞的現象。由於水能資源蘊藏量達340萬千瓦,可開發的也達130多萬千瓦,因此汶川縣大力發展水電,全縣裝機容量已近100萬千瓦,除了國家投資的一些中型電站外,地方上又建設了許多小電站。縣委書記陳吉福十分明確地告訴我:

汶川縣新的經濟增長點一是開發水電資源。縣級水電站已經有了40多座,裝機容量10來萬千瓦,我們準備再搞一些,爭取達到15萬千瓦,同時進行農網改造,達到城鄉同價,以電代木,讓農民再不去砍伐樹林。農網改造從1999年已經開始,2002年全部搞完。另一個增長點則是引進一些高能耗企業,這種企業往往很容易汙染環境,必須要求采用新技術和新工藝。與此同時,我們在大力提高全縣人民生態意識的同時,利用生態工程、天保工程、退耕還林三大工程進行結構調整,糧食作物和經濟作物的比重將從7比3調整為5比5……

對“以電代木”的思路我十分讚賞,許多地方反映,天然林禁伐後,薪柴已經成了一個大問題,讓農民隨意砍伐不行,但不讓他們砍伐又怎麼辦?而對引進高能耗企業我卻有一些擔心,汶川境內過去曾設立過“四川省高能耗工業經濟開發區”,由於汙染問題沒有解決,遭到了許多環保專家的抨擊和反對。至今那裏的一些矽鐵廠、電冶廠等還是冒出一片滾滾的黑煙,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煤味;攀枝花二灘電站附近生產黃磷的高能耗企業采用的是全套進口設備,但仍然汙染了環境,並且釀出了重大事故……

考察中,我曾特意采訪了汶川縣已經實行以電、煤代柴的白果坪村。這是岷江支流壽溪河畔的一個小村莊,村民們的住宅牆麵上貼著白色的磁磚,屋頂是紅色或彩色的瓦片,在綠色的山坡映襯下,顯得安謐而美麗。據村民們介紹,還在國家下達“禁伐令”以前,白果坪村便已經停止了對森林的砍伐,在村主任楊克富的帶領下,全村青壯年都外出到建築行業打工。1996年元月製定的“村規民約”中便規定:“不準亂砍亂伐集體和他人山上的竹木。如需要,經村民小組申請,村委會批準後方可砍伐,違者交資源費200~300元。有提供情報者,具有人證物證,獎提供者現金50~200元。”

國家實行“天保工程”後,白果坪村人更堅定了愛護森林的決心,進行農網改造後,全村已經全部燒煤或用電,真正達到“家家電器響,戶戶自來水”的境界了。

2000年國家863計劃中,利用遙感技術對岷江中上遊的生態環境進行了監測,承擔這個課題的單位是成都理工大學和四川省遙感中心,課題負責人是楊武年和袁佩新。年輕的楊武年教授因腎病剛出院不久,他抱病向我介紹了遙感調查的情況:

森林方麵主要問題是:林線不斷下降,草甸下侵,灌叢擴大,林草交錯帶沙化嚴重,特別在山原地帶用“剃光頭”的方式采伐後更新十分困難;幹旱河穀進一步擴展,約有三分之一的河穀向半荒漠過渡,除了向山體上部發展外,還有沿岷江正流及主要支流延伸的趨勢;水土流失加劇,森林水源涵養功能減弱。

調查證明,岷江中上遊的森林資源由於過度砍伐、農業墾殖、生態環境惡化等原因,已經出現了明顯的退化現象,1990年到2000年10月間天然林的年退化率達到1%以上。而增加的是近年來營造的人工林和經濟林,目前增加的速度還沒有趕上減少的速度,但較10年前已有好轉。

水資源方麵:首先是生態水已嚴重減少。生態水指的是地球表層和植物體相關的水體,包括林冠截留、植被層蓄存、森林土壤蓄水等類型。據有關資料我們加以推算,600多年以前,岷江上遊的森林覆蓋率高達50%。1950年覆蓋率為32%,1980年降到18.8%,平均每年減少0.9萬公頃(13.5萬畝)左右,遞減的速度超過了曆史上的任何時期。由於生態水層的破壞,1950年到2000年50年中,岷江枯期的徑流隨著森林的減少一直呈下降趨勢,80年代和40年代相比,僅2月(枯期最小流量出現)平均流量每秒就減少了30.4方,全月減少了250萬方,推算下去,全年生態水量便減少了3000萬方,相當於一座巨型水庫。

由於生態水層的破壞,岷江上遊5縣的水土流失麵積已經占到幅員麵積的44.7%,河水的含沙量由50年代的每立方米0.43公斤增加到70年代的0.73公斤。自然地理災害隨之頻繁發生。規模較大的泥石流災害50年代僅發生1次,80年代以來卻發生了4次。僅茂縣境內的塌方地段就有52處;理縣至鷓鴣山有滑坡、泥石流153處,平均每公裏1.7處。

根據遙感監測的資料我們分析,岷江水資源量最近10年變化並不顯著,最顯著的階段是20世紀70~80年代。1950~1980年30年間地表水、地下水和生態水都在顯著減少,每年減少的水量約5000萬立方。近年來由於停止了森林砍伐,又大規模植樹造林,植被已開始複蘇,即使在茂縣一帶的幹旱河穀部分地區也看到了稀疏的綠色,生態水也在逐漸增加……當然,生態水層的形成還需要一個自然過程,還需要持續不斷的努力。

來自幹熱河穀的呼籲

金沙江上流及其支流地段,滇北高原和川西南山地之間,與攀西大裂穀的交彙之處,包括雲南和四川部分縣市,是被稱為幹熱河穀的地方。這個區域較幹旱河穀範圍更大,僅四川境內麵積便達40餘萬公頃(600餘萬畝)。

幹熱河穀地區旱季受西風南支急流影響,氣流下沉增溫,常有“焚風”發生,而河穀深切,氣流不暢和輻射增溫等因素,又使氣候更加炎熱,地表溫度可以達到72℃,而且幹熱季持續時間很長,旱季長達7個月之久。蒸發量是降水量的2.7~6倍,植被一經破壞,恢複起來便特別困難。

雖然專家們並沒有把四川甘孜州的巴塘縣劃入幹熱河穀地區,但我在那裏考察時卻已經看到了幹熱河穀的魔影。從縣城到金沙江9公裏的巴楚河兩岸都沒有任何植被;從巴楚河與金沙江交彙處沿318國道向南行走33公裏到了金沙江大橋(橋頭有為長江科考漂流隊烈士立的紀念碑),沿途仍然沒有任何植被,尤其讓人感到不安的是,沿河已經出現了一個又一個巨大的沙丘,和我在新疆沙漠地帶看到的一樣。當地人告訴我,越往南走,生態環境越糟,根本就算沒有植被的地方,夏天還可以看到野草帶來的一點綠色,冬天就隻有滿目黃土、滿江黃水、一片淒涼了。

當地林業部門的工作人員們一再呼籲,希望“科技進林”,林科院的專家們對幹熱河穀的造林問題進行攻關。

金沙江在青海的直門達以上被稱為“通天河”,在直門達以後就被稱為金沙江,奔流到四川被稱為“萬裏長江第一城”的宜賓後與岷江彙合,完成了萬裏長江漫長的序曲後,才被正式稱之為長江。金沙江全長2316公裏,為長江全流程三分之一強。它跨越了中國地形的兩個階梯,跨越了川西高原、橫斷山地、川西南山地和滇北高原……在崇山峻嶺的懸崖陡壁間奔突、衝撞、切割、墜落,一瀉千裏,奔騰而下,在僅僅650公裏的距離內,便曾下跌了1400多米。

金沙江最大的支流是雅礱江,流量大於黃河,發源於巴顏喀拉山南麓,在青海省境內被稱為紮曲和清水河,這是又一條在高山峽穀中奔騰的河流。

但是,金沙江上遊又是一個生態環境十分嚴峻的地方。

在雲南穿過了20多個縣的金沙江長穀,幾乎到了“萬裏不見樹”的境況。20世紀80年代當地居民平均每戶每年燒去木材3.4立方米;每熬1斤糖便燒去木材兩公斤,烤1斤煙要燒去木材3公斤。1985年,雲南僅烤煙一項就燒去木材200萬立方米。森林過度砍伐造成全流域水土流失麵積達4.7萬平方公裏,為總麵積的42.83%,水土流失量居雲南省六大流域之首,每年流失的土壤高達2.6億噸。

金沙江南岸的元謀縣是元謀人的故鄉,1965年地質學家們在這裏發現了“元謀人”的牙齒化石標本,采用古地磁學方法測定,元謀人生存的年代距今約170萬年。我國地質、古生物、古人類工作者曾對誕生元謀人的元謀盆地第四紀地層進行了大量研究,發現了劍齒象、犀牛、鹿、魚類等化石,亞熱帶植物孢粉乃至落葉闊葉林和針葉林樹種等等。可以想像得到,當時的元謀盆地一定是一個生物資源豐富、生氣勃勃、最適合人類生息繁衍的樂土。

但如今這人類的搖籃已經成為幹熱河穀的典型地區。由於氣候變化和人為因素(特別“大躍進”和金沙江伐木大會戰)的影響,元謀縣的森林覆蓋率在40多年的時間內下降了近60%,20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隻剩下了4.6%。生態環境的惡化使元謀幹濕季十分明顯,年降水量僅僅600毫米左右,而且基本全集中在三個月內,其餘時間便幹旱無雨,蒸發量為降水量的6.5倍。

元謀縣還是雲南省水土流失的重災區。80年代末的一次大滑坡差點將成昆鐵路砸毀,一些村莊被迫整體搬遷。由於泥沙嚴重淤積,境內金沙江的支流龍川江經常被迫改道,形成真正的“30年河東,30年河西”。1998年水土流失麵積已達1504平方公裏,占總麵積的74.4%。

2002年9月底我離開美麗的麗江到元謀去,一進到楚雄彝族自治州,感覺和麗江便大不相同。農村裏隻有土牆壘成的房屋,貧窮而襤褸,再也看不到麗江那種栽滿鮮花的四合院。路況也極差,公路全在山坡上蜿蜒,許多路線是“U”形、“M”形乃至“W”形,破爛的中巴車上又沒有扶手可拉,好多次我差點從坐椅上滾下……路上許多老百姓身上竟穿著塑料編織袋製成的背心,不像涼山彝族自治州那樣,穿著毛氈背心或“察爾瓦”(披衫)。

這裏的植被和麗江也不同。農作物還是水稻、玉米、煙葉為主——煙葉比麗江更多。在涼山州考察時,我曾多次聽到烤煙和林業的矛盾——不僅砍樹烤煙,而且還蠶食林地,因此看見這裏大麵積的煙葉地,不由得便暗暗擔心,不知道多少樹木又會遭殃……森林呢?主要是桉樹、柳樹、合歡之類,雲南鬆少了一些,基本全部是自然的次生林,人工林不多,大樹更少,林相也不好,有些像害了斑禿症的頭頂,又像不會梳洗的女人,頂了一頭雞窩一樣的亂發。有的山坡上隻有稀疏的灌木林,有的竟連灌木也沒有,隻有荒草。

而越走近元謀樹越少,隻看到一些荒坡上孤零零地出現了一片片綠色的香蕉,後來我了解到,香蕉在元謀不僅是經濟作物,而且也是生態植物了。

自20世紀80年代起,元謀便開始“造林”,用的是粗放型的飛播和撒播,在幹熱河穀采取這種方式造林,林業部門承認,其效果隻能是“零”。90年代以後,造林時采取了整地、營養袋育苗等方式,成活率大大提高,但由於資金匱乏,效果也不顯著。真正的大規模造林開始於1998年國家開展“天保工程”以後,除了用鄉土樹種桉樹、合歡等造林,還引進了相思、印棟、新銀合歡等耐旱植物,結合產業結構調整,又大麵積栽種了咖啡、酸角、龍眼、劍麻、仙人掌、芒果、香蕉、核桃等。印棟是他們1995年與中國林科院資源昆蟲所合作,從印度西部沙漠地區引進的,不但耐旱、而且可以作農藥、醫藥、肥料、飼料、燃料、建材及化工原料,並具有製造無公害生物農藥的特殊功能,是世界開發的熱點之一。到2001年5月,元謀縣已經種植了3萬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