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各種離婚手續催命討債般辦理之時,我又患上了重感冒。
當時情況相當嚴重,那段日子本來就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感冒後更是雪上加霜。連連服用幾種常見的感冒藥沒有作用,聽說感康效果極佳,睡覺前我就試了試。一日三次,一次兩片,說明書上白底黑字寫著,依量我就服了下去。
服用之後,感覺還不錯,特別犯困,入睡之後夢特別多。能夠在風刀霜劍的環境中睡上一個好覺,對於當時的我來說也是不錯的際遇吧,自然沒往心裏去,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就這樣,當晚服了兩片,第二天又服了六片。次日晚間的睡眠依舊不錯,隻是夢太多了一些,一個接著一個,仿佛連續劇一般,不過醒來什麼也不記得了。但感冒症狀卻沒見一點好轉,看來病情不輕呀。
第三天早上,單位有急事召見,我不便推辭,硬著頭皮去了。但當時感覺已經很壞了,我隻覺得自己的臉已經不屬於自己了,自己的手好像與自己離得很遠很遠,聽到別人說話的聲音,覺得怪怪的,怎麼像從另外一個星球傳來的聲音一樣。下車時,周遭的天空一下子變暗了下來,出門的時候明明看著還是一個好天氣,怎麼會說變就變了呢。當時我連正常的鑒識能力都喪失了,已經行在黃泉路上了,現在想起來都非常後怕。
經過一個上午的忙碌,終於將手頭的事情完成了。我實在堅持不下來了,隻能告假回家,回來又吃了一次藥,然後眼睛就睜不開了,倒頭便睡。兩天時間裏,我共服了十二粒感康片。
那是一個足以讓我銘記一生的中午。
半夢半醒之間,我明明意識到自己並沒有睡著,但就是看不見家裏的陳設。原本淡黃的牆麵,卻不時交替凸顯出水印一般的花紋。那花紋,如同敦煌的飛天,又如同姑蘇的水巷。麵對這樣的花紋,我才感覺到現今所有的工業設計是如此的貧乏,在我家中就有遠遠超出之作品。
與此同時,伴隨著的是天籟般的樂聲。我居然無師自通可以作曲了,怎麼一下子就能作曲了呢,我自己對自己表示相當的懷疑。但懷疑歸懷疑,我確實譜出了世間沒有的曲子,之前之後我都沒有聽到過這樣的主題、這樣的旋律。樂聲中,視網膜上的圖景像是通過劣質黃色濾鏡映現出的影像。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在哪裏見過呢?想來想去,最後還是記起來了,在一些歐美搖滾唱片的封麵內頁見過。原來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一定要將封麵或者內頁設計成那樣讓人看了不愉快的黃色,現在終於懂了,可能這種感覺他們也曾經有過吧。
強烈的幻覺讓我一分鍾也不能真正入睡。我聽到了世間最美的音樂,我看到了世間最美的圖畫……我如同盲人一樣,摸到紙筆,將這種種印象記錄了下來。如果當時有更先進的技術手段還原出來的話,那一定是世上最美的景象了。
我的靈魂離開了肉身,緩緩地、沉沉地我起了身,回頭看到,還在昏睡中的我,滿臉的倦容,那種倦容甚至超過在醫院的日子……自己的身體可以隨著意念起起落落,可以如同太空漫步般輕盈,可以如同秋葉飄在風中,還可以急速旋轉,還可以穿牆過室……這種感覺太妙了,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可以如此輕鬆駕馭,肉身原來可以不再沉重。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種種美麗漸漸遠去,接下來就是源源不斷的人聲。我就像來到了自由市場,人聲鼎沸,不時傳來這樣的聲音:“算了,離什麼婚,你一個病人帶著個小孩,累死你,想都不敢想的事,還敢做?”還有人說:“人就是那麼一回事,這麼認真幹什麼?”更有人說:“離了你就是個傻瓜。她玩你也玩呀,小孩不管就行了,看誰玩得過誰?”還有人說:“你再等幾年,過幾年她就不值錢了,到時一腳飛了她,看她能怎麼樣。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如是種種的聲音紛紛揚揚,腦子裏亂哄哄的。
就這樣幾個回合下來,人已經虛脫了。又一個回合開始的時候,有人拿出一把刀來,說:“來呀,有種的自己給自己來一刀怎麼樣?”不知道什麼力量在對我進行驅使,我接過他的刀,毫不猶豫向自己刺去。我真的向自己刺了下去,甚至已經感覺到了疼痛——睜開眼,還好,握在手裏的隻是鋼筆,刺到的也隻是胸前的內衣。
我一下子就醒過來了,雖然眼睛裏還存在著大量的幻覺。
我這是怎麼了,做夢也不應該這樣呀,會不會藥出了問題。我歪歪扭扭地向藥箱爬去,好容易找到了感康的盒子,定睛一看,我的天,陰差陽錯,那天我看到的是另一種感冒藥的說明書,吃的卻是感康的藥片。我一天吃了三天的量,難怪會成這個德性。我又慢慢爬到電話邊,給一位醫生朋友打去電話。
他嚇壞了,說:“多喝水,多休息,如果晚上還不行的話就馬上去醫院。”
強烈的惡心還不時湧上來,在最難受的時候,我也曾經想過,一死了之又能怎麼樣。一死什麼都不會改變,除了你的生活之外,除了給GDP做出一點點小貢獻之外,別的什麼都將照常。我不能就這樣倒下去,之前一年的治療我沒有倒下,現在更沒有理由倒下。也就是這樣簡單信念的支撐,我得以堅持下來。
神智清醒後,查到相關資料,嚇得滿頭冷汗:過量服用將可能導致腎衰而死。我沒死,看來陽壽未盡,暫別死神。
家裏收拾停當了,我們一家四口回了趟母校。
正是陽春三月,校園滿樹春色,你的小臉也燦爛如花。
那天你興致特別好,從來沒有見過的大學校園,從來沒有見過的人來人往,不要我們牽著你,樂哈哈的,自學校大門口一直走到樹蔭花叢中。路過田徑場時,看著飛來飛去的足球排球籃球,你不僅僅是雙手齊舞,還大聲地尖叫了起來。
我希望今後的每一個日子都能這樣開心。
在曾經夢想與生活的校園裏,我與你手牽手漫步著,對於經過一個漫長冬日的我們來說,真是難得的舒坦。
清風吹動著你爺爺奶奶的頭發,取景器裏我的淚光婆娑,他們頭上的白發不僅僅在風中飄舞,更深深地刻在我的心口。本來,他們不應該這麼早就有白發的,本來不應該在退休之後還天天過著擔驚受怕的生活,但現在這一切都成了現實,都成了可能。他們在將我撫養成人之後,還要替我操心,而且不知道這種日子何時才是一個盡頭。
我真的有愧於父親這一稱謂。
一定要記住,我的天使,奶奶是你的守護神,你能健康成長,快樂生活,全仗奶奶的全心付出。過去的幾年裏,沒有奶奶的愛,無法想象世界將會怎麼樣。
是奶奶,家裏的第一個親人把你抱在懷中,稱體重,量身長,拍照片。
在醫院生死未卜的日子,與我心心相印血脈相連的你睡覺極不安穩,常常夢中驚醒,吵鬧哭叫。奶奶就將你抱在懷裏,一抱你就是一個通宵,半點怨言也沒有。後來,奶奶的手因此患上了腱鞘炎、肩周炎,嚴重的時候連一杯水也端不起來。
每當你深夜從睡夢中驚醒的時候,第一聲隻會叫“奶奶抱抱”。隻有在奶奶的懷裏,你才會感覺到安全。當你自己的媽媽無法給你足夠多的愛時,是奶奶的愛彌補了這一切。
剛剛結婚之時,奶奶和爺爺兩地分居,一個人含辛茹苦把你大伯和我兄弟倆撫養成人。現在我們都成家了,本應是安享晚年的時候了,但我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他們操碎了心。退休的時候,奶奶還是滿頭青絲,轉眼就頭發花白了。
飛快地結婚,對於爺爺奶奶來說是件天大的喜事,他們知道隻身在異地的我從此不再孤單,有人照顧了。又飛快地有了你,他們就更高興了,那段時間對於他們來說,美事一件接著一件,太多了。然而禍不單行,福不雙至,隨著我入院,日子就一天天開始向壞的方向發展。在我生命垂危的日子裏,他們從來就沒有想到過放棄,如同所有淳樸的父母親一樣,他們相信兒子一定會挺過來的。他們如此堅信,他們的確也做到了。本來以為我出院了,最困難的時期過去了,日子就會一天天好起來,但家裏卻一天也沒有平靜過。他們忍受了多少無名的白眼與不盡的侮辱,但是為了你,為了我,都默默承受下來了。
他們是徹底透支的一代。
一段傳為美談的婚姻,就這樣走到了盡頭,無論對於誰來說,都是難以接受的事實。關於我們的分開,第一時間得知這一消息的朋友都發出了這樣的驚歎,你們連最艱難的日子都過來了,怎麼現在要分開呢。驚歎之餘,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好朋友們對我更多的是批評:“你為孩子想一想,就不應該離婚。”有的朋友批評就更直接了:“你與她是患難夫妻,怎麼就不能在一起過日子呢,有什麼問題比生死存亡更難解決呢?”我無言以對,朋友們的好意我何嚐不知何嚐不曉呢。
我自己也感到困惑,是呀,最難的日子都過來了,怎麼現在反而還過不下去了呢。我沒有能力給予妻子想要的生活,與其那樣都痛苦地生活下去,還不如分開。
今後的日子,我的任務還非常艱巨,保證自己在今後的五年裏病情不再複發,本身就是一個艱苦的命題。麵對一天天長大的你,怎麼樣撫養好你,教育好你,也是一個重大的課題。然而正視這一切,我都可以坦然地應對。我知道現在不能將自己再看做重症病人,更不能將自己視作弱者,為了女兒,為了自己,我要更好地生活下去。
好多年前,一位好朋友告訴我,她很想給自己的孩子做飯,可是每次進到廚房後,隻要遇到油煙頭就昏,根本不用提什麼做飯,做好飯了。聽她這樣說,我總勸她,你想想,那些一點文化也沒有的家庭婦女都可以將飯做得很好,你的鋼琴彈得那麼棒,怎麼可能做不好呢,關鍵在於你自己想不想,想的話一定可以做好的。你要知道,如果你做飯傾注的是自己全部的感情,那麼我相信你的孩子吃飯的時候一定會感覺到比食物更多的東西。你的愛全都燒入到菜裏了,與那種沒有一點感情燒出來的菜一定有著天壤之別的。
雖然自己懂得這個道理,但真正自己要做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一切都得從頭開始,特別是我們習慣的烹調技術,乃至傳統生活中種種不健康的習氣我得一一認識得到,還得想出破解之道來。
夏天在廚房做飯,可是另有一番滋味,撲麵而來的不僅有濃濃的油煙,還有重重的水汽,疊加上難以忍受的高溫,那種感覺與進桑拿房無異,隻不過前者難受,後者舒坦。常常一頓飯下來,渾身濕透,汗珠濺到地板上嗒嗒作響。汗滴是對勞動最好的禮讚,是對人性最佳的洗禮。
每周我都會嚐試做一兩道全新的寶寶菜,再好的菜肴也得更換創新才行。當然更多的時候,我將寶寶菜做得完全不能拿上桌麵,其中的糗事完全可以寫成一本大書了:有時順手將生粉當做糖放下去,有時做到要緊的時候,想到還有一樣配菜沒有買,就急急火火下樓去,到了樓下又記起爐子還沒有關……總之,有時真是一不順百不順,到處都要撞牆,有時一順而百順,怎麼做怎麼都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