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手術????(1 / 3)

好不容易,手術定在我想要的時候裏進行。

術前談話的那一天,催款單也相應飛來,兩萬三千,數目之高讓人瞠目。我一計算,差得太遠了。除了親戚朋友各處可以借到的之外,全家人隻有幾百元現金了。

你媽媽聽到消息,沒吃飯就趕來了,“知道你很著急,我已經借了五千塊。”

“我也在想辦法。”

“這裏費用也太高了,在別的醫院做,最多七八千塊錢。不行,非要找個關係才行,本來不想麻煩別人的。”

看到手術費用還有相當大的缺口,我不得不求助於原單位幾位駐地的老總。讓我感歎的是,他們滿口應允,幾個小時後就將善款送到。

將近一年的治療,家資散盡,為了節約,我將一切可以省錢的方法都用上了,不要血袋,不要止痛棒。

“止痛棒最好還是要,你的刀口在腹部,斜切的,隻要呼吸就會很疼。”

“不要,死不了就行。”

“血袋一定要準備,你的內髒器官發生了變異,可能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萬一大出血怎麼辦?”管床醫生有些生氣。

“不要,真的到時大出血,我們再簽字。”

“到時可能就來不及了。”

“現在用血太不安全了。”

“到底是用血安全重要,還是性命重要?”

“兩個都重要。”

“那到時出了什麼情況責任不在我們。”

“不要你們負這個責任,這個責任你們也負不起。”最後在我的堅持下,血袋沒要。

“你不要以為切除脾髒是個小問題,對健康人,對一般正常人來說,是個小手術,但你不同,你經過這麼長時間的放療化療,身體已經發生了改變,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說得難聽點,進去就出不來,這都有可能的。”

“嚇唬我?!放心,到時我醒了請你喝酒怎麼樣?”

“哎,你注意一點,我現在是在和你進行術前談話呢。”

“談得不好,如果我是醫生的話,一定比你談得成功。”

“服你了,你現在還有心思開玩笑。”管床醫生跟我差不多的年齡,放下筆,笑了起來。

“真的不行你,如果我談的話,患者一定會唱著國際歌,慷慨正步走向手術室的。”

“好好好,我也不跟你囉嗦了。但是告訴你,今天不能回家,術前準備要開始做了。”

就在這時,你媽媽的手機響了。是你Elsie幹媽的聲音,濃濃的幸福帶著輕快的跳躍,還略有一絲絲產後的疲憊:“是個兒子。”不知是巧合還是隱喻,你們兩個孩子來到世上的間隔也正是我住院的時間。

“我不能來看你,可能還得過一段時間才行。”

“行了,知道——你自己要多保重,一定要堅持下去。”

同是同學,同時都躺在病床上,境遇相差十萬八千裏——痛並得快樂——真是另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手術的前夜,我被告知禁食禁水,護士隨後來清胃灌腸。

我安靜地躺在床上,似睡非睡,鄰床的陳婆婆輕聲地說:“你要堅持住!寶寶這麼小,就等著你早點出去。你可是她的爸爸呀,指望著你呢。”

“是呀,現在是最不應該生病的時候。”

“不要多想了,早點睡,晚上有事就喊我,你不要動。”

她和衣睡在床間的躺椅上,右邊床是她的丈夫,左邊床是我。聽著老夫妻倆均勻的呼吸,我也慢慢睡著了。身體裏空空如也,倒也睡得踏實。整個夜,沒有夢。

一大早,管床護士就把胃管給我上好了。我平躺在推車上,等待著被推走,誰知一會兒護士來告訴我:“弄錯了,弄錯了,你是下一台,胃管上著好難受,要不要先取下呢?”

一旁的陳婆婆生氣地說:“你們瞎搞,早不早就把胃管上了,時間也搞錯了,害死人的。”我輕輕地揮揮手,算了,還要再受一次罪嗎。

不久,你媽媽也來了。

“寶寶呢?”我的嗓子裏發出混濁的聲音。

“在家呢,她很想你。”

“我也好想她。”說完,淚水開始涔涔湧出。

取下眼鏡,換上手術服,眼前一片空白,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你媽媽躺在推車上時會緊張。她緊緊握住我的手,告訴我:“放鬆一些,我們在手術室外等著你。”命運真會捉弄人,八個月的時間裏,我們完成了一次換位。

醫生緩緩地將我推走,我回不了頭,想象著身後你媽媽的樣子。

推進手術室的時候,我看了看時鍾,十一點三十分。

前一台手術還沒有完,醫生隻能將我的推車放在過道上。冷冰冰的手術室裏,人來人往,看著來來往往如同工蟻一般忙碌的醫生護士,我不由長歎一聲,這可真上了生死場。有的人從這裏出去之後是劫後餘生,歡天喜地,有的人從這裏出去之後卻是萬劫不複,剩下的隻有親人的哀號。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推到手術台邊,耳邊一位護士與她的同事旁若無人地聊著天。

“……我特別能吃,一點兒反應也沒有……恢複得很快,看,我的身材怎麼樣……兒子生下來八斤七兩……生下來一點感覺也沒有……隻是有點累。”我的天使,本來心情平靜的我,突然間聽到這樣的話,我還能平靜下來嗎。因為我的生病,你沒有得到足夠多的父愛,你的身邊常常沒有爸爸……你現在在做什麼,應該是在睡覺……想到這裏,我不禁潸然淚下。護士的小寶貝正過著幸福的生活,而我呢,可能就此之後再也醒不來了。

幸福的護士還在不停地講,我的眼淚不住地流,淚水濕潤了臉頰,濕透了褥子。她發現我在流淚,就馬上過來安慰道:“怎麼哭了?沒關係的,不要緊張,對楊教授來說,你動的是小手術——他每天要動很多比這複雜得多的手術——一定會沒事的。”

“我,不——不是。”怎麼給她解釋呢,我能夠讓她不談她的兒子嗎,我能夠停止對女兒的思念嗎,不能。

“不是——我是沙眼,隻要躺下來就會流淚的……嚇著你了吧,放心,我不會哭的。”她點了點頭,輕輕拭去我的眼淚,回頭又大談特談她的兒子,還不時在準備的間隙扭起豐腴的身段來。

她的話不止,我的淚不住……

各項準備工作還在緊張地就序著,楊教授走近身邊輕輕地同我說話。現在完全忘記了談話的內容,大概是與病情沒有什麼關係的事,說著就著,我隻感覺到右手一陣發麻,特別犯困,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人死將去之時是不是如此的感覺,有人說死去的片刻一生之中許多的場景會一一重現,極澄明之境,也有人說死去的那一刻就是沉沉入睡。

接下來的四個小時裏,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命懸一線,隨時有可能出現各種各樣的險情,也不知道有許多人在替我擔心,也有人在對我惡咒,更不知道自己的周圍有著十餘人在為我服務。

這四個小時,對於我來說就是不存在的,連夢也沒有,我的生命因此而少了四個小時的時間。

生命在此畫了一個小小的休止符。

再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在推出手術室大門的路上了。走道的燈全部亮了,明晃晃的,照得我的眼睛睜不開。

這個世界對於我來說,是那樣的陌生。

“我還活著。”我自己告訴自己。

你爺爺和媽媽在手術室的門外等著,看到我的推車,迎了上來,“怎麼樣?”

“還——好。”我的聲音很微弱。

重症病房裏,小謝已經早早地等候著了。他雙手平托,力道恰好,非常專業地將我移到床上。多虧陳婆婆的指點,找到了這位盡職能幹的護工。他護理得非常到位,使我在手術後沒有感冒,家人也少了許多操勞。

我與你媽媽輕聲地談笑著,拿起電話給家人逐個報了平安。但電話剛一放下,一心省錢帶來的後果便顯現了,腹部斜行的刀口長達二十厘米,我隻要一吸呼,刀口撕裂般地疼痛,呼吸越快,撕裂感就越劇烈。

“能不能再加止痛棒?”我有些後悔了。

“不行了,早叫你加你不加。”管床醫生帶著嘲諷的口吻說,“別的地方還好說,挺挺就算了,腹部可不好玩,除非你不呼吸。”

疼痛得越來越厲害了,雖然我咬牙堅持,但還是疼得昏了過去。

等我再醒來的時候,疼痛再次襲來。“如果實在受不了,可以讓醫生打一針止疼。”小謝在一邊提醒我。我搖搖頭,告訴自己要放鬆,不要緊張,但沒過多久我再次昏了過去。

幾個回合之後,汗水濕透了被子。小謝趕緊將我身體擦幹,換了床被子。

疼痛一點也沒有減弱的意思,我還在拚命地咬牙堅持,估計到了最高點時,我趕緊叫小謝:“快去讓醫生來打止疼針。”

醫生來了,疼痛驟減,最困難的時刻就這樣熬過去了,後麵的疼痛就緩緩地舒解了,都在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了。

止疼針打下後,眼睛又感覺到強烈的灼傷。“我的眼睛怎麼了,怎麼什麼也看不見了?”我一邊揉著自己的眼睛,一邊叫著,什麼也看不見。經過八個月的放療化療,各種組織器官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任何外界的刺激都會讓我的身體產生各種各樣的排異反應。

值班醫生無法處置,隻好請來眼科的大夫進行會診。眼科會診醫生仔細檢查後,作了應急處理。又過了好久好久,我的眼睛才可以勉強睜開。

四下感覺一番自己的肢體,各種管線遍布全身,形同鎖鏈,動彈不得。最讓我反感的就是胃管,開始的時候喉部還有些唾液,後來隨著喉部的幹燥,每次下咽唾液就是一次受罪。

“什麼時候能取下來這個東西?”我問小謝。

“一般要三到四天的時間。”他在一旁苦笑。

我搖了搖頭,三四天,三四個小時我都難以忍受,再想到那些長年帶胃管的病人,怎麼受得了。

迷迷糊糊中,眼睛沒有睜開,聽到一位醫生在床邊自我介紹說:“是一位朋友叫我來看看你們。我不是這個組的,這幾天也不在這裏,不過不要緊,我叫孫醫生來看著,有什麼要求就盡管跟他說,好吧。”他還說消炎藥用青黴素就可以了,各種可以節省的方法他們想得到的他們都已經辦了,如果有什麼疏忽的地方盡管提醒就是了。

他叫來管床護士,叮囑了幾句,護士隨後將我的監護儀去掉。小謝竊喜道:“好,這個東西最費錢了,撤掉了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