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下埋植的針頭不停地向我的體內輸送著各樣的液體,在接下來不能吃也不能喝的幾天裏,這就是我的生命通道。但時間稍長一點後,埋植針頭的左腳就麻木了,根本感覺不到任何刺激反應。
“還有多少瓶?”我明知故問。
“你就不用數了,反正就得一直打下去,沒通氣之前你什麼也不能吃,隻能靠這了。你就寬心睡一會兒吧。”
入夜,刺眼的日光燈照著臉,將床簾拉起來也沒用,還是無法入睡。鄰床一位五十多歲的病人因不能忍受劇痛而長時間呻吟著,發出怪異的喉音。就算可以迷糊一會兒,值班護士一個小時一次的監測又來了,各種例常的檢查頻繁地進行著,理所當然弄醒了我。那樣的心境,那樣的環境,我沒法安然入睡。
那種感覺難以言狀,自己的身體已經成為一座監獄,隻有盡快離開它,或許才能感覺到片刻的舒坦,但自己的身體可以離開嗎。半醒半睡之間,例檢的護士又將自己弄醒,看著護士們的青春容顏,看著她們口罩上那充滿活力的眼睛,我才意識到自己尚在人間,才能感覺到世間的一些好來。
一個地獄中獨行的夜晚,我與自己的身體進行著無休止的抗爭。
天終於放出亮色,窗外飄來絲絲豆漿的香味,已經不食人間煙火的我渾身一顫,原來塵世間還有著如此的美味,原來俗世的誘惑對於任何一個上帝的子民來說都是這般不可抗拒。
胃管繼續折磨著我,經過晝夜的磨擦,喉部已經完全幹燥,沒有丁點的水分來潤濕,吞咽的動作格外困難,真不知接下來的幾天我怎麼熬得過去。
“護士小姐,能不能取下胃管?”
“取下胃管?太早了點吧,一般三天以後才能取下。要不早上醫生來查房的時候,你自己跟他說吧,我們做不了主。”
好不容易人聲漸多,查房的時間終於到了。
楊教授仔細檢查我的情況之後,立即告訴管床醫生,別的管子都拿掉,隻留下導流管。
“昨天順便還看了看你的其他內髒器官,非常健康,特別是你的肝,非常光滑,我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健康的肝髒。”
善哉善哉,我長舒了一口氣,不幸中的萬幸,以後再不酗酒了。
取下各種管線,特別是討厭的胃管後,我提著引流袋,在小謝的攙扶下,下地來走動了一會兒。我感覺自己如同風箏一樣,隨時都有可能被一陣風刮走。
走到鄰室,看了看陳婆婆老兩口,與病友們打了個招呼,用身體語言告訴他們,我胡漢三又回來了。我特意來到走道的公用電話,一一報了平安,又在小謝的攙扶下,回到病房,這時孫醫生已經等在床邊了。
“感覺怎麼樣?”
“還行!”
“還是少走動一些好。”
“過去和病友們打了個招呼。”
“通氣了,就可以吃東西了。”
以後的幾天裏,孫醫生每天來三四次,詢問我的情況,我也盡量提一些不太“合理”的要求。
“孫醫生,能不能用最差的抗生素?我不能負擔太多,我是自費的。”
“沒問題,我已經給他們打了招呼。你放心吧!”
“孫醫生,換藥能不能不要太頻繁了,一天三次太多了吧?”
“我知道了,我給管床醫生說一下,一天一次就行了。”
還有很多“不合理”的要求,孫醫生一一滿足了。
在周圍許多人的關懷下,我恢複得很快,可以自由進食了,下床走動的時間也越來越多,不穿病號服的時候已經與正常人沒有區別了。看到我的情況稍微好了些,家人趕緊把你抱到我的身邊。
電梯裏,你遇到了一群醫生。
“好漂亮的小寶貝。”
“快說謝謝,寶寶。”
“怎麼到這裏來呢,這裏可不是你來的地方。”
“她爸爸在這裏動手術,她想她爸爸了。”
“是她爸爸想她了吧,也好,讓爸爸看看,好得快一些。看了就趕快抱回家,這裏不是你來的地方。”
你飛翔著來到我的身邊,默默地看著病床上的父親,在和我親吻了一下之後,你就四處張望,病房對於你來說似乎還是一個新奇的處所,你根本就不記得自己一出生就在產房裏待了幾天才出來的。
每天送來的對賬單出奇的低,本來第三天要搬出重症病房的,後來一直到第五天才搬出。就在搬出來的時候,對麵床的一位患者轉眼就不行了。難以想象當時的場麵,滿地狼藉,呼天搶地。哎,又是一家人的悲劇。
第六天,我的情況已經非常好了。穿上夾克,進進出出,沒有人把我當做病人了。但由於刀口拉扯著的原因,我的腰還是不能很直地挺立起來,以後站軍姿難了。
第七天,可以拆線了。當最後一根導流管取下的時候,床邊的你爺爺涕淚交零。我小聲地對自己說,好了,過去了,都過去了。
出院的那天,我自己到財務處去結賬,結果讓我大吃一驚,多住了幾天重症病房,合計隻有七千餘元,退了一萬多塊,想想當時來的催賬單,真是裏外兩重天。回病房上電梯時,我隨意看了看左右家屬的手頭,發票上大多三萬五萬的數字。
感天謝天,感謝所有關心我的人們,也感謝所有詛咒我的人,讓我躲過一劫,暫離死神。
我在死亡線上走過一圈,你呢,你在哪裏呢,我的寶貝。
全麵喂食牛奶和輔食之後,你就如同吹氣球一般胖了起來。每次抱到外麵的時候,院子裏的老老少少都說:“你們家裏喂的什麼好東西,這個寶貝怎麼這麼胖。”你似乎聽懂了別人對你的誇讚,津津有味地吃著自己的小手,咯咯咯地傻笑著。後來去婦幼保健院體檢的時候,才發現有更多長得更好的寶貝。看來真的一點也不能自滿,我們的寶貝隻能跟院子裏的小寶貝比,與外麵很多孩子比起來,還是有差距的。孩子的教育也是同樣的道理,任何時候都不能放鬆,不能有絲毫的懈怠,一旦出現波折,就不可能補救回來。
你是我的依賴,你是天的安排
你來填補空白,你說來就來
你不能去學壞,你不可以不太乖,我的愛
我怕你不知道我是誰,你讓我慢慢體會
你帶著一身光輝,照亮我心底的漆黑
給我全世界的玫瑰,還是結冰的眼淚
我其實無路可退,誰讓你就是我的寶貝
我不能太寵愛,我怎能不寵愛,我的愛
歌中這樣唱,唱出了每一位父母的心聲。
“十一”長假,新家在向我們招手了。雖然很困難,但我們還是如同所有將遷新居的夫妻一樣選購著大小物件。剛好有一大堆商家擺賣瓷器,我們就湊了過去,長長短短地挑著,小件沒有爭議,大件卻成了問題,焦點是要不要買一個畫缸。
“不能買,買了寶寶三下兩下就打破了。”你媽媽堅決反對。是呀,想到這裏,我也不再爭執,真的來一回司馬光的壯舉,畫缸破了沒啥,可能會傷到你才是更重要的。
放療化療做完後,手術前還有一段日子,我常常一個人抱著你出去曬太陽。當時你七個月,長得像個小胖豬一樣。你在我身上來回地折騰著,一會兒摸摸我的扣子,一會兒抓抓我的頭發,還不時咧嘴對著我傻笑。
我們倆坐在太陽下麵,你四下張望,不時從腦門上還冒出一點油汗來。看著細細的汗珠慢慢結成汗滴,一點點地落下來,我想,這樣的日子還能維持多久呢,雖然生了這樣的病,是大不幸,但能在和煦冬日的午後,將你抱在懷中,享受著難得的溫暖,這又何嚐不是莫大的幸福呢。
那時我的身體虛弱到了極點,有時一個人把你抱出去,隻能走十分鍾左右,就要找個地方坐下來休息一會兒,然後再帶著你四處轉來轉去。我不時告訴你這是什麼,那是什麼,不知道是在對你說,還是我一個人的獨語。我也知道你可能什麼也聽不懂,什麼也記不住,但作為父親我還是言無不盡。
每天上午和下午,我都將你抱出門去散步。如果自己熬不過手術,這就是我作為父親所盡的最後一點義務了。每次想到這裏的時候,我一點悲傷的感覺也沒有,隻是珍惜與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鍾。天氣已經冷了起來,我緊緊地將你貼在自己的身上,似乎這樣才可以與你聯成一體。走出幾百米,我就找個地方歇歇腳,坐下來將你放在膝蓋上。還好你是個非常乖巧的小家夥,出去之後從來沒要大小便過,有時我找個地方給你尿尿,你也非常合作。不可以想象,要是你不時開一下或大或小的玩笑,我一定不知道會怎樣破落收場的。
回到家放下你,我要忙另一件事,那就是你媽媽的考試。數百頁的原版教材,一頁一頁啃下來,做好筆記,理清脈絡。曾經用於閱讀理解的種種手段一一使出,看來TOEFL、GRE沒能讓我如願出國,倒可以助你媽媽從容過關,也算物有所值。幾門課下來,居然對這個專業也了解一二。時而乏了,我笑著對你媽媽說,如果以後失業了,就憑這也可以到你們公司當講師,教教課程,做做培訓,幾句洋涇浜的英語足夠哄死不少人。
考試前三天,試卷通過某種特殊渠道交到我的手裏。對照做好的筆記,我刀槍劍戟斧鉞勾叉地找出了答案,但常常做不到一兩個小時,就已經汗涔涔的了。外婆看不過去,說,不要命了,考試考不過,還可以再考。我疲憊地搖搖頭,沒時間了。
時不我待,如果手術失敗,這算是為你媽媽所能做的最後一點事吧。無論如何,我都要堅持到十二月,到時就算死了,你們娘倆也可以得到一大筆保險金。放心吧,我不會那麼容易就死的。
家搬完後,外婆把你送了回來。對於新家你陌生得很,東看看西望望,頭腦之中,那個溫暖的小家才是自己的家。外婆走的時候,你也想跟著走。“寶寶,跟我走。”外婆隻是逗逗你,你馬上就張開雙手撲了過去,你不可能理解這裏就是你的新家,一切陳設對於你來說都那樣陌生。
那年的冬天氣溫很低,又剛剛搬家,新居顯得尤其寒冷。入住沒幾天,你的手就凍得如同紅蘿卜了,厚厚的。你媽媽心痛得不得了,將你的小手捂在自己臉上,說:“對不起,寶貝,媽媽明天就去買空調。”我心急如焚,一家人老老小小,凍病了怎麼辦。
隔天就是周末,各大賣場沒太多差別,到處都是瘋狂購物的人。我們選擇好合適的機型,交錢後正準備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