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外科????(3 / 3)

堅持下去,孩子不能沒有爸爸,我不能死,我不能現在就死。處於昏迷狀態的我,手中握著病危通知書,就是這個簡單而又明確的信念支撐著我。枕下始終放著你的相冊,不清醒的時候,我就哆嗦著雙手,顫悠悠取出來,將你出生時的照片蒙在臉上,雖然已經看不清你的模樣了,但可以感受得到你粉嘟嘟的手腳、芬芳均勻的呼吸。

2002年的4月1日,醫患糾紛倒舉證法則試行,各大醫院變得相當慎重,誰也不願意當這個No1。他們一定要在得到醫學報告之後才會進行治療,而在此之前,醫學報告不是必需的。得不到確切結論,湯教授也很著急,老占著他的床位而不能進行手術,對於名聲在外的他實在是莫大的損失。在與家人的交談中,他坦言:“我們做這一行幾十年了,還能看錯嗎?要是我兒子,我早動刀了。就算不是我的兒子,你早一個月來,這事也好辦,但現在不能這麼辦了,慢慢來吧。”

我的病情進一步惡化,整天除了發燒嘔吐外,基本處於沉睡昏迷狀態,各項生命體征急劇下降。你媽媽和家人陷入極度的絕望之中,是這樣等下去,還是另尋他路。如果再到別家醫院,也還要從頭進行檢查,我的身體已經承受不起更多的檢查了。要是繼續找不到病變活體,那麼不就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這樣去了?病情猶如一塊天外飛石,壓得家裏的每一個人生不如死。

隻要還一息尚存,思維沒有完全混亂,我就會意識得到,在離我病床不遠的某個角落,有一個小精靈,在等待著我的歸去,等待著我的擁抱。是呀,現在是我最不應該躺在病床的時候。

如果不是這要命的重疾,我可能正在規則你的人生前景,當然,也有可能在重溫你的人生前傳。那麼你的人生前傳在哪裏呢?

潛入凡間的精靈,我的女兒。

你飛淩塵世,本身就是一段傳奇,更是一次浪漫旅行的結晶。如果沒有那次九寨溝之旅的話,我就不可能認識你的媽媽,自然也就不會有你,但這世上絕無“如果”二字的……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一直是我心儀的生活。學生時代,囿於時間與金錢,不能自由行走於天地之間,地圖上的神遊成了無可奈何之後的最佳選擇。從小學到高中,我最喜愛的課程非地理莫屬。

高一的光景,時間還有些許富餘,我忙完交差的功課,就將一本又一本的地圖冊、地理書逐次下載到頭腦之中,囫圇作咽,咬不爛嚼不碎,還欣欣然如有所得,然後與同樣狂熱的學友炫耀比拚:北緯30°經過的縣城,兩個Cambridge的經度緯度,多哥草原區的首府,湯加的特別出產物……你掀我一個死角,我揪你幾處盲點,樂此不疲,聊以自慰。就算偶爾唇舌兵戈,四目怒對,臉紅頸粗,也不會傷損和氣。不名一文而心跡天下,夫複何求。後來,為了對付考試中的各色刁難,紙麵的旅行成了每日必修的功課,夜夜黃卷青燈,韋編幾絕。讓知識於歡愉中集結,在應試至上的年代裏,沒有比之更加兩相宜的方法了。

其時的願景格外簡單:一個金色冬日的午後,古銅壁爐裏休憩的藍火嫵媚地逃逸著,和煦的陽光躍過玻窗舔舐著肌膚,我慵懶地蜷在透有原木淳香的地板上。地板上平鋪深褐色的巨幅地圖,或者安第斯山脈圖,或者德幹高原圖,周圍散落著剛削的鉛筆、鋥亮的圓規、簇新的角尺、精美的速寫本、熱氣冉冉的玻璃杯。壘成小山的書堆,如扁舟般托著我,暢遊在《仲夏夜之夢》織成的藍色海洋裏,漸漸進入黑白交響的烏有之境……後來長大了,夢想也緊跟增彩,手邊又多了件道具,那就是一台奔騰著的筆記本電腦。

如斯夢事不停修葺整飭,分分毫毫地完美著,然而多半停留在閑暇的臆想。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時常到了暑假,瞅準爺爺出公差的機會,吵著鬧著央求捎上我,才得以一道遊遍祖國的名山大川。

記憶中初始的遊曆,常常在雪釋日暖之際,你爺爺帶著你大伯和我,出外踏青……滿目的翠綠,滿眼的鮮花,粉紅的臉龐掠過冰冽的春風,興奮的雙眸盡藏泥土的芳香……

現在能清晰回首的,當屬一個炎熱夏日的三峽萬州遊。滾燙的柏油路透過薄薄的鞋底,烤熟了我的腳丫,大血泡疊著小血泡。無奈,那次遊程成了我透過爺爺的雙肩認知世界的機會,睹林蔭道畔教庭森森,觀川渝江上船來船往。平生裏首次見識到一種叫做啤酒的飲品,看著爺爺捧起粗瓷大碗開懷海飲的時候,對於炎涼乾坤有了最初的感觸。

還有讓我不能釋懷的廬山遊。美廬菁菁,鬆濤陣陣,煥美的自然景觀與絕世人文陳跡的交融,鑄成天地間最玄妙的一道情結。含鄱口的蘊謐,五老峰的蒼秀,在我的夢間縈繞了許久許久……

當然記憶最深的一次,莫過高考結束之後,你爺爺帶我過華北、越關東,經齊齊哈爾、海拉爾,最後到達滿洲裏。車外山川逶迤,時空騰挪流轉,我患上了風物積食症:才作別華北平原的高天闊土,又一頭紮入東北黑地的玉米海洋;紮蘭屯的醉意未減,牙克石的炊煙已燃……以前隻在書本上拿捏的地名,如今逐一結結實實地踏在腳下,那種感覺近乎蝶遊:不知是紙麵的神思化成現實,還是漫漫車行回歸卷冊。

國門邊揮別你爺爺後,我獨自徘徊在綺麗多姿的呼倫湖畔,看不到漁舟唱晚,但見煙波浩渺,天水相融,從此永離黑七月的身心盡情舒展著……真絲短裙與貂皮大衣在同一時空裏飛舞激揚,生硬的“你好”和蹩腳的“хорошо(哈拉紹)”一應一答,聽起來那般起伏跌宕,如火如荼的邊貿看上去怎麼都像多幕活話劇……留下照顧我的老伯每日用湖中的銀魚白蝦將我養得四體欠勤,不思不考……漫步在滿洲裏的街頭,不經意間瞥見一位頭發花白的異邦老人。臉薄菜色的他,衣衫襤褸,兜裏揣著半瓶伏特加,隻有懷裏的手風琴讓人眼前一明,從中流淌出再熟悉不過的北地民歌。以前從各種介質裏聽到的前蘇聯音樂,多多少少會感覺到絲絲的寒意,《天鵝湖》的第一個音剛出,我就渾身冷顫。但從他輕快的鍵盤裏,我卻聽到了一種特別的張力,一種隻屬於俄羅斯的力量:專製集權與自由放縱,殘忍暴力與善良人道,篤信宗教與渴求真理,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濃烈的異域風情給予我飽享終生的亮色反芻。

畢業之後,有了自己的時間和空間,旅行是工作之餘的當然選擇。一隻背包,一份地圖,幾部相機,數十個膠卷,就可以啟程了。每每假日臨近,地圖攤開,手指之處便是出遊之所。

有時間,翻翻2000年前後我的旅行日誌,你就可知一二。

……

1999年國慶,珠海。

2000年元旦,酒泉,蘭州,西安。

2000年春節,昆明,大理,麗江。

2000年五一,蘇州,周莊,同裏,南京。

2000年六月,三峽,開封,鄭州。

2000年國慶,成都,九寨,黃龍。

2001年春節,老家。

……

每一個長假,都成了快樂的飛地。彩雲之南,絲路之西,江南之東,漠河之北,留下了我雀躍的足跡。在天海之際,在雲彩之巔,身心放野飛翔著……每次的出行,總給我更多的驚喜與感懷。

當時,我還廁身行伍,沒有離境的自由,國內各地的數日遊成了籲長歎短之後的不二選擇,其實想出國快想瘋了,很想去見識見識歐風美雨,體會體會碧海銀沙。一次,我對一家旅遊公司說,你們想辦法把我送到歐洲,看看就回來,我給你們一個好價錢。但當他們得知我的軍人身份後,連連搖頭,不行,不行,這可難辦呢。

那時候,日子是金色的,生命是綠色的。

不,不,這不是你的前傳,應該向前,向前,還向前,再向前……

童年時分,鄉間的夏夜,與物質匱乏的生活相映成趣的是潔淨的空氣飲水、單純的鄰裏關係。不受任何聲光影電的糾結,數家人圍坐在院子裏,聽著新老故事大王賣弄各自的存貨。在沒有互聯網、沒有搜索引擎的年代裏,隻要敢想敢說,夠奇夠新,任何怪誕不經的演繹都會受到追捧。小孩子的尖叫,大人們的緊張,那是對言釋者最好的褒獎。幾分蠱惑,又幾分鄉土,幾分幻炫,又幾分無奈,這多姿的雞尾酒在暗夜裏不時劃出一道道亮彩的異域,讓我們在單調歲月裏尚能維係著微弱的想象力。

伴著迷人的夜來香,勤腳的鄰居擔來冽齒的山泉,佐上新釀的米酒、撒滿陳年的桂花,款款盛入浸得同樣冰涼的粗瓷中。無數歡樂的味蕾沿舌尖舞躍,無聲的品鑒在彼此的眉眼間流動,待到口齒存香還回大碗,故事已轉入新的一場。

永無重複的龍門陣讓我神遊心馳,躺在竹椅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喧鬧的穹頂。沒有觀星手冊,沒有天文物鏡,但並不妨礙拾起受好奇驅動的心鏡作一番屬於自己的探索與研究。這壯觀的天幕極具魔咒,變幻莫測,時而一幅潑墨,時而又化作童畫,時而風開雲散,時而又簇擁成群……那些星星擠在一起,會不會太熱,會不會太吵,他們會不會也在聽故事,會不會也在飲甘露呢……都說天上一顆星對應著地上一個人,那麼哪一顆星是我呢,哪一顆是父母,哪一顆又是自己將來的孩子呢。隻要如斯的夏夜長會還在行進,這樣的問答就永無答案,永無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