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要動一個大手術,時間可能要幾個月。如果我出不來了,錢就歸你。如果能出來,我一定會自己來取的,等著吧。”對方聽了,沉默了好一陣,“我們相信你一定會好的。”後來當我再見她時,她將一個精美的信封遞到我的手中,說:“我早知道會親自交給你的。”
被稱為“老板”的教授們每天帶著一大堆學生,穿梭於所屬的病房,用極其陰森可怖的語言拿著病人當活病例進行現場講解,而與每位病人交流的時間太短太短了,顯然治療已經放到了第二位。
我慢慢習慣在人來人往的走道上入睡了。一天淩晨,我被陣陣吵鬧聲驚醒。側身一看,幾位民警與一位衣著時尚的女人坐在我的鄰床。聽了一會兒,這才明白,原來這個女人被控體內藏毒,正要進行強製排出時,她又大把大把吞下刀片。警方慌了,害怕出人命,立刻帶她到這家醫院的外科來。
但女人不願意配合,任憑警察們怎麼勸也沒有用,反正就不讓碰姑奶奶我。最後隻留下一位警官,女子就高一句低一句地同他聊著。
“哥哥,你放過我吧,我這卡裏還有二十多萬,都給你,你看怎麼樣?”
“你想得太簡單了,就算從我這裏能夠溜走,你還能跑得出市區嗎?”
“那哥哥你就不要管了,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如果這點本事都沒有,我豈不是在道上白混了這麼多年。”
“小姐,告訴你,現在當務之急是要取出你吞下去的刀片,別的不重要。”
“我就算死,也不會讓那些臭醫生碰我一下,我爸爸就是活生生死在他們的刀下。我才沒那麼傻呢。”
“現在不是抖狠的時候,命都沒有了,還談別的什麼呢。”
吵鬧的聲音漸漸輕了,我又靜靜睡去了。
遲遲不能確診,把家人和我逼瘋了。你媽媽和我乘車前往另一家大醫院,聯係好的一位專家在等著我們。上車沒幾分鍾,我就不停地嘔吐。開始我們還以為隻是身體不適引起的反應,後來才知道是由於極度虛弱造成的。實在堅持不住了,我們隻能在中途下車,休息了很長時間。
那位專家正在詢問病情時,我又不行了,跌跌撞撞倒在外麵的長椅上劇烈地嘔吐,你媽媽還在裏麵與他交談著。沒過幾分鍾,心急如焚的媽媽同他發生了爭執,起身出來時我已經昏迷過去了。自然,這次求醫得不到任何結果,我又被送回外科。
隨後,我們又找到腫瘤醫院的一位孫教授。孫教授看完我的資料後,臉上滿是茫然,“病情嘛,還很難說,很難說……如果願意,可以先到我這裏來做一個活檢。我隻有看到報告後才能說話,現在說什麼都是不負責任。”回來的路上,我真的感到透心涼的絕望,難道我的生命就此終結了嗎,可怕吧!從孫教授的眼裏,我讀不出任何契機來,車繼續前駛著,絕望一陣緊過一陣。
生命完全灰暗,希望近乎渺茫,但那段時間卻是我與你媽媽最溫馨的一段日子。“我們再不吵架了,再不了。”你媽媽一遍遍地重複著這句話,顯然當時的每一秒鍾都彌足珍貴。每次出門,她總把我的手抓得緊緊的,好像一不小心我就飛走了。
當時工作崗位剛換不久,手機號自然也要換。為了尋一個有你生日的特別號碼,我們倆就這樣兩手緊握著,一家店一家店地找。盡管這無異於大海撈針,但我們願意做這樣的無用功,作為對我們這個三口之家可能最後的紀念吧。我們的努力終於感動了上天,經過兩個小時的尋覓,終於找到了一個合意的號碼。
我的病情相當奇怪,一連好多天取不出病變活體來。各種各樣的檢查,尤其是各式創傷性檢查與小手術如同家常便飯一樣在我的身上進行著。骨穿、腰穿、骨髓活檢、纖支鏡、病體活驗,平日裏這些聽來便毛骨悚然的名詞一下子都成了動詞,肆無忌憚地摧殘著我。本來就清瘦的我體重減輕了十公斤,隻剩下一身皮包骨頭。
就在各種檢查與會診緊鑼密鼓進行之時,頸部的腫塊神秘地消失了,後來證實那隻是普通的水腫。生命充滿雲譎波詭,如若不是這救命的異腫,沒有絲毫疼痛感覺的我可能還會硬撐一段時間。要是再拖遲幾天的話,病情將進一步惡化,完全沒有挽回的餘地。命運就是這樣奇特,生與死不過一念之差。
還好入院以來我的精神狀態一直不錯,隻要有可能,檢查完畢之後,我就會溜出來,坐上四十分鍾的公車,看一看暫住在外婆家的你和媽媽。回到家裏,她們會很快將你送到我的懷裏,“來,爸爸抱一會兒。”她們或許明白,爸爸可以抱的次數已經屈指可數了,能夠讓我們多處一分鍾都好。當時,我已經相當虛弱了,抱不了多長時間。你不哭,也不吵,隻是呆呆傻傻地看著無端絮叨的父親。就算再被她們抱走的時候,眼睛還看著我。從那時起,我就知道我的天使眼睛會說話。
我的虛弱已達極限。一天晚上,完成輸液的我想起身來走一走,但身體剛剛離開床,眼前一陣眩暈襲來,然後什麼也看不見了,貼著牆根就慢慢倒了下去。耳邊聽到病友的呼救聲、醫生護士的忙亂聲、各種儀器的交響聲,還有自己加粗的喘息聲……等到周遭回複平靜之後,我被告之藥物過敏。但沒人告訴我是什麼藥物過敏,可能下次再遇到的時候,我還得交上一次學費。
“你們幾個人真是飯桶,找個病變活體出來也不行。多少次了,病人身上除了刀口還是刀口,就是找不出來,真不知道你們平時怎麼學的,就知道喝花酒吃花飯。”氣急敗壞的湯教授不留情麵地訓斥著管床醫生,“算了,今天下午我自己來,準備一下。”
這位湯大教授可是這家醫院的第n把刀,能讓他親自動手,一定可以找得到活體的,那樣我的病情就可以很快確診。我心裏感到一絲輕鬆,人真是奇怪,居然還有急切想要人家在自己的身體上切下一塊肉的時候。
我被準時推入手術室,一眾人等將我圍住,手腳麻利地進行著術前準備。當麻醉劑注入時,我對他們說:“少用一點吧。”為了你,我每次都這樣要求。我知道,如果還可以活著出去的話,我要擁有健康的頭腦才能把你撫養大,麻醉劑得盡量少用。
手術室裏極靜,第一刀下去,雖然感受不到直接的痛楚,但傷口拉拽著神經,還是很疼。止血鉗,止血棉,各種器具有序地送遞著,等到可以觀察的時候,教授感到了麻煩:“怎麼會沒有呢,手摸著就在皮下,這淋巴結還會到處跑?”
接著他對我說:“小夥子,感覺怎麼樣,麻藥還有作用吧?”
“還有,你們動刀吧,沒關係。”
“那就好,如果開始覺得痛了,就告訴我們,我們再補一點。”
第二刀下去,情況與前番一樣,什麼東西也沒有找到。他們低聲交談了一會兒,各種器械先後深入到我的創口裏比試了一陣。雖然局部麻醉還在起作用,但可以清楚地聽到止血鉗將血管夾住的聲音,手術刀在皮肉上劃過的聲音。聲音如此之真切,就在耳畔。那種感覺怪怪的,當時的自己與待宰的豬羊沒有任何區別。
沒有與我進行交流,他們著急地拉下了第三刀。此時麻醉劑已經逐漸失效,鋒利的手術刀活生生地割在我的身體上。劇烈的疼痛讓我幾乎窒息,我卻無力告訴他們麻醉劑已經失效。麵部血管膨脹聚合到了一起,臉頰已經嚴重變形。
我渾身上下淌著冷汗,他們則在創口處飛快地搜尋著。
“小夥子,你的淋巴結總愛跑,我們三刀下去還是找不到,再不能割了,從肩部的刀口都可以看得到肺泡了。看來今天隻能這個樣子了,我們再考慮別的方案。”
我不知道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比這更讓人沮喪的,活生生地讓別人在自己的身體上切開一大條口子,還希望別人從自己的身上割下一塊肉,但這最後一刀就是割不下去,創口原樣地縫上了。看著他們大大咧咧縫合我的傷口,腦子裏冒出一個很妙的詞:“人屠”。在手術台上,我們與待宰的動物一模一樣,肥碩的他們自然就是流水線上的屠夫。
新方案是進行胸穿,你媽媽理所當然地拒絕了。胸穿與普通的穿刺不一樣,是依靠CT定位病變體,長長的探針刺入的時候,沒有什麼可以保證定位與操作可以達到百分之百的精確,唯一可祈禱的隻能是操作醫生的經驗與平日自己的善行了。雖然意外的概率可能隻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但對於一個患者來說,這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就足以斃命。概率統計可以成為現代科學的基礎,可以量化解決諸多難題,但對於個體來說卻並沒有多大意義,因為生命是關乎整體的大學問。如果誤刺心髒或者主動脈,那麼為了搶救就要開胸。本來是為了盡量不開胸才進行的檢查,最終卻因為搶救要開胸,實在是荒唐得絕頂的建議。其實,當時還有一種更可行的方法,就是切除我的脾髒,上麵有病變的活體,這樣既可以去除病體,又可以活檢定性定型。但作為患者的我們根本不懂,而醫生們卻將注意力一直盯在肺縱隔上。
又是一次手術下來,我全身冰冷,氣若遊絲,床單被子都濕透了,身體各處的神經不停地抽搐著。我已經極度的虛弱與疲憊,雖然神智還清醒,能聽得清聲音,但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了。剛好那天下著雨,你爺爺一手推著床,一手撐著傘,沉重地將我推回病房。雨水飄上我的臉,也飄到了他的發際,分不清是雨還是眼淚。無數次的檢查與手術,已經把我推向生理的極限,虛虛實實之間產生了幻覺。撲麵的喧嘩化作教堂的眾讚歌聲,我接受著來自天堂的洗禮。如若能看到藍天的話,我會以為自己正在推向天葬台。
許多往昔的記憶一一湧上心頭,件件如同暗房顯影液中的黑白片一般。於是我想,往昔的歲月是不是絲絲毫毫都存於我們內心裏,隻不過我們平日裏忙於俗務,不知自己的內心中還藏有如此的美好與柔軟呢,因而需要一個喚醒的過程。人之將死,這些東西都一一顯露出來,這種莫名其妙的呈現,是不是人的劣根性之所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