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外科????(1 / 3)

還沒有出月子的媽媽,來不及悲傷,擦幹眼淚,拖著身體日漸衰落的我,在市裏的各大醫院尋醫問藥。公交車上,我們相互攙扶著,我擔心別人擠碰了你媽媽,你媽媽害怕我突然昏倒。兩人就如同一對風燭殘年的老夫妻,腳步沉重,氣喘不已,一步步地向前走著。

雖然想盡了辦法,病情卻沒有點滴明朗的跡象。各大醫院的專家在會診病情之後,全是一個勁地搖頭,不作任何結論,偶爾這樣的煞語讓人更難接受:“如果願意,可以住院觀察一段時間,病情嘛,不好說。”求醫之路,似乎看不到終點。

那是怎樣的一個春天呀,你的到來讓我們感到身在天堂,但突如其來的打擊讓一家人頃刻之間墜入地獄。在生命的過山車中,人人都是受害者。

那幾天家裏的氣氛異常沉重,誰也不願意多說一句話。你奶奶和媽媽打電話總背著我,向隅而泣,害怕給我更多的壓力。打完電話,眼睛全都紅紅的,隻有你偶爾的哭聲還可以給家裏添上些許生氣。

“你得了這樣的病,要是好不起來,隻剩下我和寶寶,那該怎麼辦呀!”

聽到你媽媽的哭泣,我的心熔化了,這就是我所期望的婚後生活嗎?

看著自己的病情一天天惡化下去,我終於忍不住了:“我們離婚吧。這麼重的病情,各家大醫院都不收,可能也活不過今年了。你離開我,還可以找到一個更好的。寶寶,爺爺奶奶可以帶大,你不用擔心。”沒想到你媽媽非常堅定地說,“不,我死也不會離開你,就算你沒有了,我也不會再嫁人的。我要一個人把寶寶帶大。”

我們緊緊抱成一團,媽媽泣不成聲,淚如雨下。淚水流下來,滴到正在吃奶的寶貝的臉上。我的天使,你的眼眸依然清澈,你的臉龐依然甜美,還癡傻地看著身邊的爸爸媽媽,根本不知道一場災難正向我們這個小家襲來。

你大伯知道我的病情後,嚎啕大哭,吵著一定要過來看我。你大伯媽怎麼勸也勸不了,隻能對奶奶說:“您還是讓他來吧,他天天在家裏以淚洗麵,什麼事情也不想做。”我知道,他一定想到那天在車站送別的一幕,弟弟當時已經疲態盡現了,瘋狂地透支著健康與生命。我想,如果對換角色的話,我也會觸景傷情,我也會扣心泣血的。

病急亂投醫,一個悶熱的下午,外婆和我來到一家大醫院的門診部。無厘頭的初診已經讓我們不知道應該再看什麼科好了,不過認為既然胸部有那麼大的腫塊,總應該切除吧,就想當然地掛了外科的專家號。坐診的湯教授看了看我的胸片,摸了摸頸部的腫塊,非常有自信地說:“你們找到我就對了,這是惡性胸腺瘤,整個全市就我一個人能做這手術。命不該絕呀!”還拍著胸脯對外婆表態,“你兒子交給我,就放心吧,手術後一定讓他活蹦亂跳地回去。”在久久得不到任何定論的情況下,他的話就如同啟明星一樣給了我微弱的希望。我們沒有選擇,理所當然成了他的病人,生殺予奪的權力拱手奉上。他開好住院證交給我,說:“你還是去做個活檢吧,就在門診做,結果很快就會出來,入院後我馬上給你動手術。”

長長的針頭來回地刺入頸部患處,我全身不停顫栗著,倒不是疼痛的原因,而是心理恐懼,害怕那針頭抽幹了周身的血液,斷絕了生存的可能。幾分鍾後,大約三十毫升的液體注入到試管中。我緩緩起身,出來靜靜地等候結果。希望有結果,希望有結果,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裏,我不停地默念著。似乎期望越高失望就越大,他們首次抽出來的不過是極普通的身體體液,成份與清水差不多。

“怎麼可能一點什麼問題也沒有,是不是沒找準部位?”滿臉困惑的他們將湯教授請了過來。湯教授親自動手,重新確定了幾個部位。五六隻手在眼前晃來晃去,針頭進進出出,頸部已經完全麻木了。我麵如死灰,呆若木雞,聽任著他們的處置,隻到他們輕輕地拍拍我的肩,我這才回過神來。

去拿檢查結果的時候,走到四樓樓梯的拐角處,鬱積好多天的情緒瞬間釋放了出來,我放聲大哭。我還年輕,我的家庭很幸福,我的寶貝不能沒有爸爸……記憶的幹流泛濫著,昨日的幸福溫馨猶在,今天我卻要揮別人世了。人生真的就是一個長夢嗎,出生時這個夢開始,死亡時這個夢醒來……

五分鍾後,我知道自己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你外婆找不到我,會著急的,再哭下去,也於事無補。現在去那家醫院複查時,我都會看一看四樓的那個拐角,在那裏我曾經絕望過,我以為自己過不了那個春天。雖然後來我知道我錯了,但絕望的滋味卻依舊刻骨銘心。

你媽媽在家裏坐不住了,不停地打電話催問結果,後來幹脆自己過來了。看著一項項殘忍的檢查結果,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企望的婚姻就是這樣的嗎,這就是自己想要得到的幸福嗎。我知道對於誰來說,這樣的一個月子都是冰冷而且殘酷的。

最後一項結果還在等待中,三人悶坐在大廳裏。我形容枯槁,自顧不暇,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你的媽媽。你媽媽完全崩潰了,眼神空洞,淚水不住地流著。此時,你外婆在一旁輕聲地說著什麼,安慰著她。

回頭,我來到常去的理發店。老板看見我,嚇了一跳,“先恭喜你了——怎麼累成這樣子了,是不是得了兒子女兒都要累成這副德性?”

“沒有,明天我要住院做一個手術,一個大手術……可能就回不來了。”

“……不會的,你還這麼年輕——吉人自有天佑,我等你回來再給你理發呢。”

“好,一定……”

隨後,老板默無聲息,繡花刺鳥般地給我剃了個板寸。他與我約定,出院了再來付理發的費用。

家裏的各項事務我進行了交代,電費水費煤氣費電話費存足夠半年,戶口簿鑰匙串工資卡身份證全交給你媽媽,就差列一個清單,中華書局擬送小A,商務可歸小B,EMI應留小C,Archiv當屬小D。

當天的晚餐,銘肌刻骨,永世難忘。

你已經睡熟了,家中尤其安靜。紅紅綠綠、鮮鮮火火的菜肴擺齊,你奶奶、媽媽和我,三人靜靜坐在餐桌前,沒有人動一下碗筷,她們的淚水還在不斷地淌著。十分鍾,二十分鍾,我們隻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自己的心跳。原來總認為寂靜是美麗的,但到那時才知道寂靜如此肅殺可怖,不行,我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你們放心吧,我不會多想些什麼,我現在隻想怎麼樣把病治好。你們知道的,隻要我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好的。就拿我轉業來說吧,本來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可是我想做,我就能做到。現在也一樣,我一定要讓自己活下來,一定不能死,我也一定可以的。”

“你能這樣,那就最好不過了,我們一家人會當你最堅強的後盾。”奶奶的話。

“我們相信你可以做得到的。”媽媽的話。

“那我們大家現在吃飯吧!”我拿起碗筷,她們的眼淚“刷”地從已經哭腫的眼眶裏又開始流了下來。

在這家知名醫院的外科,我開始了漫長的診療曆程。

早上查房時間,我急切等待著湯教授的到來,生的希望在於此,死的可能也在於此。但一連幾天,他看也不看我半眼,隻對管床醫生說:“這個病人惡性胸腺瘤,排後天,先進行術前檢查。”

沒來得及同他說上半句話,他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隻能隨著流程進行各項檢查。結果卻讓人啼笑皆非,所有的檢查結果居然顯示與惡性胸腺瘤不符。湯教授的笑意收了起來,撓了撓腦門,說:“再做個纖支鏡的檢查,應該可以得出結果的。”

長椅上順次坐著六七位待檢的病人,醫生一遍遍向我們口腔中噴注著麻藥。半個小時後,我們一個個張著已經麻木的大嘴陸續走入檢查室。我無力地躺下,三四位虎背熊腰的醫生將我裏外圍住。一根導管從鼻腔穿入插進喉管中,我隻感覺到陣陣的反胃惡心,幹嘔不已,接著又有若幹根細小的導管從另外一側鼻腔穿入。不能正常呼吸了,手和腳本能地動彈起來,但此時已經無法反抗了,我被幾位醫生牢牢地按住。從還有些許縫隙的喉管裏我發出了極為難聽的哀號聲,那聲音如同鋸齒劃過鋼板,泡沫摩擦玻璃。隨後發聲的可能也被剝奪了,不知道多少毫升的液體從導管注入到我的氣管支氣管裏,不能吸呼,隻有不斷地嗆水。劇烈的咳嗽嗆吐化作求生的本能,我掙紮著扭動頭部,想甩掉那些天殺的管線。但馬上,一雙大手將我的頭部固定,於是表示憤怒的途徑隻剩下紅漲的雙眼。液體繼續注入,我繼續憤怒……

好不容易,導管拔出。我馬上彈起貪婪呼吸著,不停地嘔吐。等到青紫的臉色漸漸消褪時,我才驚異地發現從別人體內取出的導管沾滿了血汙,而我的卻隻有清潔的黏液。肺部健康,與預判相左,我不得不又一次失望地麵對湯教授。

“那就再做個活驗,不行的話。”教授的新指令其實已經宣告了我暫時遠離將奪我性命的手術,診療轉入新的階段。

剛入院時,我暫住在病房外的走道上。雖然每天都有檢查,但還能夠行動自如。時常在深夜裏,床邊的公用電話不合時宜地響起,我掙紮著起身來接,然後走到相應的病房裏叫來他們想要找的人。同是天下可憐人,也許我多傳一次電話,人家就多一點希望,多一點希望就可以早一天出去。

這部電話也給我帶來了很多的快樂,剛剛得到消息的同學、朋友從這部電話給我許多的問候和鼓勵。在深圳的大姑和Vicky幹媽時時打來電話,詢問病情,真的非常感謝她們,在最困難的日子裏惦記牽掛。

一位朋友打來電話,說:“你的工錢出了,我是送來還是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