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看的第一部大衛·林奇的電影。那時還隻有家用錄像帶,無論畫麵還是聲音,都跟今天的DVD不可同日而語,但此片留給我的印象卻遠超他後來導演所有的作品。這除了因為我從他後期那些神秘詭異的作品中總能找到《我心狂野》的影子之外,還因為片中那無所不在的狂躁與性感。尼古拉斯·凱奇徒手將女友母親派來刺殺他的人活活摔死在台階上,這狂暴嗜血的開頭,一上來就讓人血脈賁張,也讓緊接著的性愛場麵更加淋漓酣暢。把性愛與暴力扭成一團一起釋放,也許就是大衛·林奇對性感的解讀。
而我對此片卻另有一番解讀。推動情節發展的主線——女友母親對凱奇不遺餘力的追殺,在我看來,正起因於她深深地愛著女兒的男友,既然愛而不得,不如徹底毀滅,以此解脫煎熬。因此,這部片子總是讓我聯想起另一個人物——《水滸傳》中的“拚命三郎”石秀,嚴格來講,是被另一個人重新解讀過的“石秀”,這個人就是20世紀30年代的“新感覺派”作家施蟄存。
中國的“新感覺派”就像它的母體——日本“新感覺派”一樣也是個短命的流派,當年的主將劉呐鷗、穆時英、葉靈鳳、徐霞村等人,現在恐怕已無人知曉,大概唯有施蟄存影響力相對持久。這位擅用弗洛伊德分析方法進行創作的小說家,精於刻畫內心,文筆相當細膩。大學時我一度非常迷戀他的作品,而其中最震動我的就是中篇小說《石秀》。
施蟄存把石秀與楊雄被“逼上梁山”的過程,做了與原著完全相反的解讀。他認為真正的導火索不是楊雄妻子潘巧雲與和尚裴如海的通奸,而是因為石秀愛上了潘巧雲這個風情萬種的女人。盡管石秀曾拒絕過她的勾引,但其實他內心深處卻極度渴望著潘的肉體,隻是“義氣”二字讓他不敢正視自己的情感。
敢愛敢恨的潘巧雲看穿了石秀的“虛偽”,對他由愛生恨,反手陷害,這讓真正愛她的石秀陷入情感的絕境。如此激烈的天人交戰,並不能壓抑石秀的欲望,反而令他對潘巧雲肉體的渴望轉化為嗜血的躁動,這便解釋了他為何要以一場徹底的殺戮來了結此事。施蟄存的這種解讀,解開了我過去對《水滸傳》中這一段情節一直存有的疑問:楊雄在出手殺妻那一刻明顯地表現出猶豫,可石秀卻為何對他極盡慫恿之能事?施耐庵以同樣細膩的文筆,暗示了楊雄在最後一刻仍深愛妻子,卻沒有交代石秀這麼做的原因。施耐庵為什麼要這樣處理?是無意間疏漏還是有意而為之?
對此,一位中文係的老先生曾勸我不必糾纏於作者的動機,他認為這一切完全符合施耐庵對石秀性格的刻畫,因為石秀的性格概括下來就是“徹底”二字,行事徹底,為人也徹底。此話我倒也認同,否則石秀何來“拚命三郎”的綽號呢?但我還是無法完全釋然。因為施耐庵所描寫的石秀不僅高大英俊、武藝超群、俠肝義膽,而且心思細密、精明敏銳、進退有據,這一點從他被潘巧雲陷害,繼而被楊雄誤解,卻絲毫不動聲色,悄然采取的一係列措施中就可看出。所以我一直認為石秀才是施耐庵心目中最完美的英雄,勇猛多思,舉止得體,講究分寸。然而,就是這樣的石秀,卻要在已經向楊雄證明了自己的清白,又親手將和尚、丫鬟等人殺死解恨之後,還要刺激、慫恿楊雄舉刀殺妻,親眼目睹他剜出潘的心髒,割下潘的乳房,這不是很矛盾嗎?此一行為顯然已經超越了“義氣”的範疇,完全不合“義者宜也”的江湖之道,這豈是“徹底”二字所能解釋的呢?
敏感的施蟄存捕捉到了《水滸傳》中這個細微的邏輯斷點,以性愛與暴力的潛意識之鏈將其重新連接,也讓故事的題旨得到升華。在施蟄存構建的故事結尾中,當楊雄手刃愛妻之後,石秀看著那血淋淋的心髒和乳房,聽著空中盤旋的烏鴉叫聲,心底裏發出了“這一定很美味”的感慨。就在那一刻,他終於借楊雄之手釋放了內心的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