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南方,下雪這回事已經很難再引發人們“浪漫”、“壯麗”的聯想了。但這隻是一時的狀況,它不會改變雪的美麗本性,否則,讓那些長年生活在北方的人們,如何看待他們的漫漫長冬,尤其是在那總有厚厚積雪的地方。在那裏,雪之美其實早已滲入生活的每個場景,其豐富無窮永遠超乎你的想象。
在東京以北的新潟縣越後地方,因為靠近日本海,又是日本距俄羅斯最近之處,特殊的地理位置形成了那裏獨有的氣候現象:它雖不是日本的最北端(其實是在中部),但卻是日本冬天積雪最厚的地方,有時甚至厚達丈餘。川端康成的《雪國》就是以這裏為原型地寫成的,這大概也是書名的來曆。冬季厚雪是這裏的最大特色,它形成了這兒的獨特景觀,也影響了這兒的生活方式,還造就了這兒的特殊物產——縐紗。
縐紗以搓撚過的紗為經線,以普通手法紡出的紗為緯線,織成布之後再下水漂洗。因為搓撚過的經線不縮水,而緯線會縮水,從而產生豎向的細小皺褶,這就是縐紗。它主要用來做夏裝,可使料子與皮膚之間形成間隙,穿在身上感覺特別涼爽透氣。日語把這種麵料叫做“縮”。不同地區出產的“縮”通常以產地命名,此地出產的就叫“越後縮”。“越後縮”屬於麻質縐紗,跟其他的產地相比,它還有個特別之處:幾乎所有的工序都離不開雪,整個織造過程全在冬季進行:在雪中采麻,紡好的紗在雪中晾曬,織好的布用雪水漂洗,最後再在雪上晾幹。據說,這樣織出的縐紗更涼爽,也更結實,且不易褪色。
川端康成在《雪國》裏也寫到了這種麵料,隻是沒有使用它的正式名稱。但他卻用大段篇幅描寫了它跟雪的另一項關聯。用這種麵料做成的夏裝,最好在每年冬天不穿的時候,送回原產地,拿到積雪上晾曬,稱為“雪曬”。這樣可以去除一夏天的暑氣和濁氣,令來年穿著更感涼爽清淨。而且,如果堅持這樣保養,可以穿50年不褪色。因此,這裏逐漸形成了“曬衣店”這種新的產業,既幫織布者曬產品,也幫消費者曬穿過的舊衣服。甚至由此還產生了一條小小的曬衣生意鏈,東京的舊衣店在城裏接活兒,再送到越後的曬衣店來“雪曬”。
每年的陰曆一月和二月,就是“雪曬”的季節。茫茫白雪上,到處掛著彩色織物,在雪麵反射出的強烈陽光下暴曬,這恐怕是世界上最奇特的雪景了。無論是新麵料的新生,還是舊成衣的重生,最初都在雪中孕育,最終都在雪中完成。難怪川端康成在書中會借古人之語感歎:“雪是縐紗的父母!”這不正反映了當地人與雪的關係和對雪的情感?何止對雪,對縐紗乃至對所有的織物,當地人乃至所有日本人,都有著特殊的情感。
20世紀的前30年,包括明治末年、大正年間和昭和初年,這段日本天皇更迭最頻繁的年代,卻是戰前日本工業化發展最快的年代,其主要標誌就是紡織品出口量的飛速增長。日本生產的各類天然纖維織物,如絲綢、棉、麻等,都很受外國尤其是美國的歡迎,日本生絲大量地出口美國,單單美國就吸納了日本繅絲業80%的產品。那時的紡織品出口成為日本對外貿易中的最大宗產品,創造了最多的外彙收入,成為日本工業化最大的資金來源。與今天中國主要出口成衣不同,當年日本以麵料和紗線為主的出口產品結構,使廣大的農村直接受益。家家戶戶種桑養蠶,種棉采麻,紡紗織布,一片榮景,很多家庭甚至以此為全部經濟來源。收入提高的農民增加了對工業品的需求,反過來又促進了日本工業化的發展。
可惜,這良性發展的美景沒有持續多久,1929年開始的經濟大蕭條使美國對紡織品的需求大幅減少,紡織廠大量倒閉,日本農民又重回貧困。雖然戰後日本經濟又重現榮景,但紡織業終究沒能重新振興,而紡織產業的衰落又直接導致了傳統織布工藝的式微。經曆過那段曆史的日本民眾,都對織物抱有複雜而特殊的情感,因為那曾是他們的繁榮、希望、挫敗、痛苦之所在。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川端康成為什麼要在全書高潮即將到來的時候,突然離開一直非常緊湊的情節線,突兀地插入大段如史料記錄般的縐紗描寫。而這段描寫又被突然地結束,直接跳入那段火災悲劇的高潮。而發生火災的恰恰是蠶繭倉庫,島村暗戀的葉子,她從被大火吞噬的倉庫樓上飛向空中,直直摔下。這一切昭示著什麼?也許川端康成把悲劇和幻滅投射到了那神奇的雪曬和縐紗之中,抑或還寄托著涅槃與重生?
“沒有雪就沒有縐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