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座太座:作者對妻子的昵稱。近日去江南旅遊,買回來幾個刺繡掛件。巴掌大的繡片被裝裱在廉價的塑料鏡框內,乍看上去,就像時下充斥於旅遊紀念品店的那種商業化“民俗工藝品”。但這略顯低俗的包裝,並不能遮蓋繡片上那些濃烈色彩和樸拙線條,它們以強烈的視覺力量,彰顯出民間工藝所特有的平易親切、鬆弛不羈的美感。
其中一個繡片特別吸引我,它表現的是江南水鄉染製藍印花布的情景:兩個女染工正合力將一條剛染好的布擰幹,布的下方是裝著染液的大鍋,旁邊的空地上晾著整匹長長的藍印花布。這幅畫麵令我想起小時候媽媽染衣服的樣子,還有她指甲縫裏那永遠洗不掉的藍色。雖然當時我們住在北方的工業城市,但出生於江南的她總喜歡把穿舊了的衣服染色翻新。無論那衣服原本什麼色,她一律用厚重的藍色去覆蓋它,這或許就源於江南人對藍印花布的色彩記憶和色調偏愛吧。
不光是江南人,在大部分國人心中,對江南的印象大約都少不了藍印花布,當然還有高低錯落的黑瓦白牆。可是,為什麼江南會形成這樣的建築色調呢?僅僅是因為就地取材嗎?建築史家也許會有一整套複雜的論述,但你隻要閉上眼睛想象一下,那黑瓦白牆的院落與穿行其間的藍印花布是多麼的協調,應該就會找到答案了。那麼,究竟是建築色先影響服裝色,還是服裝色先影響建築色?這恐怕才是真正“難搞”的問題。印染史家也許會用荀子的那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提醒我們:中國的藍染可是始於兩千多年前!那時的江南是否已形成現在的建築樣式呢?我看,這個問題,不“搞”也罷。但不管怎樣,有一點我相信:藍印花布與黑瓦白牆共同營造了江南的素雅之美。就好像你看到了東京街頭上班族的服裝顏色,便會聯想起京都巷弄的矮牆、屋瓦和檜木梁柱的顏色,這是同樣的道理。而日本正是在幾百年前就引入了江南的藍印花。
日本唯一引種的藍草——蓼藍,在中國就以江南為主產區,它和其他品種的藍草一樣,到處都能生長,對土壤要求不高。因此,蓼藍成為江南地區利用貧瘠土地種植的重要經濟作物,種藍、染藍更成為當地人的一大收入來源。這種利潤的刺激催生了豐富的花型和多樣的染法,促進了印染行業的發展,從而推動了江南的棉布貿易。江戶時代,荷蘭商船把中國和印度的印花棉布帶到了日本,從而極大地豐富了和服的紋樣。江戶幕府為使貴族與庶民有所區別,規定平民隻能穿藍色,這使得藍色與日本民眾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並成為江戶時代的主色調,以致國際上都把藍色看做日本的代表色,而冠以“日本藍”的名稱。
發明靛藍技術、締造靛藍色澤的中國同樣以藍色為服裝主色,這絕不僅限於江南的藍印花,所有的藍衫都是中國文化的象征之一。再想想青花瓷,難道它與藍衫、藍印花之間沒有一點色彩關係嗎?但藍色卻不被人看作是中國的代表色!可冷靜想一想,好像也不冤。手工植物染的特殊色調早已遠離我們的日常生活,而僅存於記憶中,隻留在繡片上。幸好這塊繡片的“記錄”還算準確:鍋下燒火加熱,鍋中的藍染液是綠色(參見《過程的價值》)。但這對於從沒見過、更沒體驗過植物染的人來說,又有多少意義呢?到訪江南的遊客們也隻能買一塊化學染、機器印的“偽藍印花布”聊以充數,雖然便宜,卻意義甚微。
日本人卻將當年學到的印染技法,包括紮染、型染、絞染、雲染、段染以及自創的友禪染法,全部保留至今,繼續經營。人們不僅能買到真品,也能看到過程,還可親自體驗,甚至能接觸大師。當然,這一切都價格不菲、幾近奢侈。但這樣的奢侈品似乎脫離了藍染的本質,別忘了,那原本隻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用品。因為衰微,需要保護,而變身奢侈,這似乎有些矯情,恐怕也沒效果。現在日本這些藍染工房絕大部分都在虧損,就很能說明問題。同樣的藍染式微狀況在兩個國家卻產生了完全相反的做法,一種走向更加廉價的“偽複製”,一種走向更加矜貴的“偽奢侈”,兩者恐怕都不是正途。但至少後者在主動保護,不似前者的自暴自棄。孰高孰低,依然可判。
以上就是一個售價15元的繡片所引發的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