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話提醒了我,我相信上帝同情有話直說的作者。寫筱月桂,使我也成了一個血性女子。我有責任,坦然照實寫。這刻得先說她是怎麼度過那撕心掏肺的日子的。
那是教會辦的同濟醫院一間特殊病房。病房裏堆滿了花,連走廊兩邊都放著花,各行業的人送來的,大部分都是戲迷。濃鬱的花香,連醫院固有的消毒藥水味都感覺不到了。
醫院門外有婆婆孫女兩人跪在地上,焚香祈佛,已經跪了半天了,勸都勸不走,她們是筱月桂的戲迷,祈求觀音菩薩讓她們代筱月桂生病。醫院沒有辦法,隻有請警局來,將她們強行勸走。
一個年紀大的護士進來說:“筱月桂小姐,花實在太多了,還有剛送來的,怎麼辦?”
“丟了吧,都丟了。”筱月桂躺在床上說,她的臉色很疲憊,嗓音沙啞,“花不能當藥,治不了病。”她的語調很喪氣。
“醫生說你隻是勞累虛脫,暫時性的血壓過低。”護士慈祥地說,“肯定很快就會好的。你是上海灘第一金嗓子,不好意思,我從小就是你的崇拜者,能在這裏照顧你,真是幸運。”
即使做幺二時,她也沒這樣完全被擊垮過,更沒有當場暈倒憋過氣險些丟性命這種事。她隻想睡,一睡著,就連續噩夢。十二三歲就在田裏插秧,累得腰都要斷了。娘舅夏忙時,少雇一個人做田,收工時渾身是泥水,她就幹脆躺在稻田的泥水裏。小腿上爬有螞蟥,她害怕地拉,螞蟥越拉越長,往肉裏鑽,她記起應該拍腿,螞蟥還是不肯掉下來。她求助地抬起頭來,希望有人來幫她,可是沒人會看一眼這個種田的小姑娘,螞蟥貼著她的肉,吸著她的血。
住院的第三天晚上,她精神沒有好轉,每天昏昏欲睡,半睡半醒時卻老是在做噩夢,夢見的事情都差不多,她好像在對一個人說話,好多的話,無頭無緒,有句話是他說:“誰叫她是我們的女兒呢?”
她醒了,覺得那個男人是常力雄。真是,好久都夢不到他了。事情總是這樣,一旦她的生病或厄運臨近,處於厄運之中,她便夢見他。
淚水濕透了她的臉頰,可是她並不想哭,常爺不喜歡她流淚。
“你從此不能來看荔荔!”新黛玉嚴厲地對她說,要她發誓,弄得她好幾年也沒敢看荔荔一眼。她隻是不時將用身體換來的辛苦錢交到新黛玉手裏,連荔荔進了學堂也不能見!真可怕!她現在可以自由得像個魂一樣,可以去看荔荔了,誰能管得住她的魂呢?她是不是應該去推開那扇緊閉著的大鐵門。
門終於被推開,這聲音太響。她醒過來,嘴裏滿是苦味,翻了一個身。
“筱小姐,門口有個姑娘要見你。”護士長說,“我問她名字,她不說。又是一個戲迷,前兩天也來過,今天已經等了很久,叫她走,她走了,可一會兒又來了,要求見你。”
筱月桂心裏一怔,問長得什麼樣?“長得像最近大紅大紫的那個電影明星,那個叫什麼的——”筱月桂長歎一口氣,說讓她進來吧。“你不是已經幾天不讓任何人進來嗎?連記者也不見。”護士長有點奇怪。“電影明星能不見嗎?”筱月桂苦笑,“就是長得像電影明星的人,也不得不見。”
不一會兒,常荔荔從走廊裏直奔進來,還沒有到門口就大聲喊媽媽。奔到筱月桂床前,卻突然煞住步子,手裏拿著花不知怎麼辦才好,擔心地看著母親的表情。
她臉上毫無表情地看著荔荔,荔荔心裏害怕。當她臉上艱難地現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荔荔還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站著有點發抖。
這時筱月桂伸出手來,輕聲地叫道:“荔荔。”
常荔荔把花扔到空中,一下撲到母親身上,止不住大哭起來。筱月桂抱著她,撫摸著她的肩膀,心裏堵塞得難忍,但沒有流淚。常荔荔說:“媽,我,我對不住你!”
“別說,”筱月桂抱緊她的肩膀,別過臉去,聲音盡量平穩地說,“別說,媽媽什麼都不想知道。”常荔荔哭泣得更激動:“媽,你要原諒我!”她想,夢見了常爺,就能找回女兒,果真如此。護士長急急忙忙走進來,明顯她已知此年輕姑娘是常荔荔了,說是有車子在醫院門口等,要把常荔荔接回攝影組裏——荔荔走了大半天,得趕快回去,來人已經催護士長兩次。護士長沒法,隻得進來通知。常荔荔不理會,“媽,我不去拍什麼鬼電影,我就要在這裏陪你。”
筱月桂把女兒的手握在胸前,說:“去吧,聽媽媽的話,你的事業要緊。”荔荔沒法,這才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
已經到了晚上,筱月桂疲倦地躺著。護士長進來,搭了一下脈,看了一下血壓計,輕輕地對她說:“你說你想喝米湯,你家娘姨已經端來了,趁熱喝吧。”
筱月桂費力地坐起來,護士長馬上說:“你別動,我來喂你。”“米湯真好喝!”筱月桂喃喃地說。她一生中惟一一次瀕臨死亡時,向客棧的小二討來一碗米湯。命賤之人,米湯就是救命湯。
她看著護士長拿著大瓷杯,關上門出去了。幾天都靠打針藥水維持,未進一點食物。但是她頭痛得厲害。這病房很隔音,走廊裏的聲音一點也聽不到。她覺得時間過去了很久。
門響了,護士長走進來,很神秘地對她說,有個男人等了很長時間,叫他走他不走,非要見你不可,說幾分鍾就行了。問他叫什麼名字,他不肯說。
筱月桂說,“怎麼又來了一個不肯報名字的人?”“長了些胡子,身材挺高,穿著長衫,樣子有點像——”“像什麼?”“像跑碼頭的商人。”“唉。”筱月桂的頭痛突然輕多了。她把頭轉向窗外,那兒梧桐樹如人的手臂,形狀怪得讓人心裏發麻。她盯著樹葉,淡淡地說:“電影明星得見,商人也得見。”護士長不明白這話,說:“你不是不見任何人嗎?”“就一個,隻見一下這個商人吧,跑碼頭來上海,相當辛苦啊!”筱月桂轉過臉來,對護士長說。
餘其揚進來,臉色有點憔悴,手裏沒有捧花,而是帶了一包蓮子。他走進來,臉上沒有明顯的表情,隻是說,家鄉送來的,去年曬幹的蓮子,熬雞湯最補身子。
筱月桂呆呆地看著他,他也呆呆地看著她,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馬上想鬆開,可是她握住了他,握得緊緊的,她說:“阿其,我真怕你會不來看我。”
他有點窘。她想坐起來,他連忙扶起她,並幫她拉過枕頭墊在背後。他說:“怎麼會呢?是我把你送進醫院的,不巧因急事被師爺叫走了。這不,剛回來。”他看著筱月桂,把手放在她的手上麵,“師爺要我去了一次長江各碼頭,這算是正式向他們宣布我是上海洪門山主,長江沿岸龍頭老大。”他笑了笑,“十二年沒做的事,現在補起來,其實我明白他們想要沾點好處,用大頭銜套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