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3 / 3)

筱月桂笑著說:“那就祝賀你了,終於成了洪門山主。”

餘其揚說:“誰都明白,上海洪門的第一把交椅,是你筱月桂,隻有你才能把洪門裏的各種糾紛爭鬥擺平。師爺一路上直說,說你有膽有識,一眼就看到大局症結所在,對你心服口服,說他們那批人保證今後一切聽你調遣。”他突然停住,不說下去,“小月桂——”

筱月桂搖搖頭,“你陪我坐一會兒就行了。別說不相幹的別人的事。我不想知道了。”

“你是對的,不說別人的事。”餘其揚期期艾艾地說,“說我們的事。”他把雙手放在她的肩上,臉有點紅地說,“我仔細想了一下,我不能沒有你。我以前的擔心,隻是擔心自己的麵子,怕被人說。但是沒有你,就像一個被子,沒有裏子,麵子也沒有了。”他似乎把這些話在心裏準備了很久,卻是很真誠的。

她聽著,拚命控製住自己,不讓淚水往眼睛裏來。他說了一連串的話,最後說:“因此——結婚的事,我想說,有小月桂做我的妻子——”她伸手捂住他的嘴,“我沒有說過這話,別提這個事。”“聽我說。”他掏出一個精美的藍天鵝絨匣子,打開來,裏襯同色緞子,一枚金戒亮閃閃。

“阿其。”淚水終於衝進了眼眶,但是她還是忍住了,沒有讓淚水流出來。她竭力露出笑容,把匣子拿在手裏,不接這個話題,卻說,她有個願望,想請他親自出馬做一樁事,不知他肯不肯?

“請講。”他拿起她的手,把臉放在上麵。

她邊抽回自己的手,邊說:“荔荔明天就到黃山拍外景。目前孫傳芳與南軍大戰,皖南離戰場不遠,敗兵轉眼變強盜,兵荒馬亂,容易被人趁亂偷襲,我不放心。你既然做了長江各碼頭山主,我求你再走一趟,保護她一次,好嗎?”

“我可以派最可靠的人做保鏢。”餘其揚說。

“不,不,我有點心悸。上次有人隻是半心半意來詐我們,已經差點弄出人命。三爺說得對:打荔荔主意的人太多。出了上海,局麵就更不知道了。這次你一定護她一程,答應我。”

他不知說什麼好,歎了一口氣,才說:“你應當明白,這不是很方便的事,荔荔這個小丫頭,不是聽話的年齡,我怕——”的確,他現在看見荔荔比誰都害怕。

“我根本不相信那個事,一疑心就猶豫。像黃佩玉那樣事到臨頭,還怕此頭為難,那頭得罪,結果死無葬身之地。你們兩個人,”筱月桂決斷地說,“我不願意失去任何一個。其中任何一個不在了,我也就不在了。”

她心裏隻有這兩個人,隻有這兩個人能讓她流淚,不顧一切,甘意承受一切犧牲。她說,“荔荔電影拍膩了,會去歐洲留學。那時就不用天天提心吊膽了。在這之前,你千萬幫一把。”

他臉色有點尷尬,“我想我還是離開荔荔遠一點為好,這個孩子控製不住自己。”

她索性把問題說明白了:“你放心,我筱月桂從來最明白男女之事,你我都是過來人,還有什麼想不通的?如果你真的覺得荔荔很可愛,你無法拒絕她,那麼我筱月桂夾在中間又何必呢?”

當年新黛玉沒有攔常爺和十六歲的她,難道她連當年的新黛玉都不如?她清晰地回憶起來,的確,常爺愛上她時,已過五十,四十歲的新黛玉已經與他相好了二十年。想想,當時新黛玉的心裏是如何難受!她以前不知,現在輪到她知了,老天爺就是如此作弄人。

當餘其揚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她伏在枕頭上,淚水嘩嘩地流了出來,她那副心碎的樣子,護士長都不忍心看,就默默地守在門前垂淚不已。筱月桂抽搐著身體,手抓緊枕頭,任淚水源源不斷地淌入枕頭裏,仿佛枕頭就是一個專吸淚水的容器,她知道這一生再也不會嫁給任何人,一輩子將一個人度過。她哭自己的命,那個人幾分鍾前還在這床邊,握著她的手,是她硬把他的手給推到她再也夠不著的地方。他一走出這房間,她便開始想念他了,她明白她對自己那麼殘忍,等於強迫自己離開他,永遠失去他。

她記得她說過的每一句話:“電影再賺,也賺不回一個女兒。我準備把電影公司賣掉。荔荔爆得大名,沒有好處。”“我知道你想念舞台,你不喜歡做生意。”他又重新變成以前那個他,體貼地說。太晚了,太遲了,她已經下了決心。“那倒不一定。”她說,“我從小窮怕了,如果投資實業……”他想都不想就說:“那就好,我們一起做。”

“不,你上次說得對,我不能做你的副手,當然我也不能當你的老板。我自己當自己的老板總可以吧!為什麼我不能當中國第一個女投資家?”

他說她當然能,他簡直要為她喝彩,認識她二十年,還是對她估計不足。就在這時,筱月桂把手裏的藍天鵝絨匣子放還到他手中,“就為了這個原因,我們不能結婚。”

這麼說,能給她和他一個下台階的更好的托詞。她記得在那一瞬間,他的臉色變得蒼白,好像有一層白霜蓋滿。她就當沒看見,又說了一句:“我們不能結婚。”

她說完這話,感覺有一個人,舉著黑傘,腳步踢起雨水走過她和他的身邊。她定了定神,再去看時,房間裏沒有打傘之人,隻是窗外下起了大雨,打得窗玻璃嘩嘩響。

那個舉著黑傘的人就是我。我從筱月桂窗前走開,什麼都聽見了。我等了三天三夜,想進病房去看她,沒能進得去。但最後,我還是看到了想看的東西。

我看到餘其揚走出來,大雨直灌進他的衣領裏,但是他拒絕上汽車,叫車夫開回去,一個人在雨裏走。

他走到蘇州河上的四川路橋,走到橋中間,停住了腳步,從衣袋裏掏出筱月桂推讓不接的那個藍天鵝絨匣子。他打開來,右手拿出金戒指,看了看,然後一揮手,就扔進了汙濁的蘇州河水裏。藍天鵝絨匣子從他左手中跌到地上,他走開去,順腳一踩就把匣子踩碎了。

我能理解他的舉止:他不能把筱月桂像六姨太那樣扔進江裏,但至少他可以把這份還在半牽半掛的心情,下決心拋開。倒不一定是惱怒,可能是他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個女流,在感情上有決斷,覺得羞愧而已。

而我,注視著他消失在橋那頭的大雨中,覺得應當為我自己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