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都忘了,這樣最好。
兩個月後,餘其揚在報上讀到一則消息,興隆客棧夜半起火,這個舊城區邊上的木建築,馬上就像紙板匣,燒得誰都走不近。救火車開來,好不容易滅了火,發現房內的人——店老板及客人共八口,無一人逃過性命。
餘其揚當然明白這起火災不會是偶然的,多半是筱月桂找人去做的。但是她的意圖不會是燒死八個人。難道她不知道放火這種事,隻能在殺人之後潑上汽油點火,火燒旺起來後要大喊,這樣既可以焚屍滅跡,也放其他人一條生路。
或許她找了幾個沒有經驗的生手?事情做砸,砸得一塌糊塗。他把報紙扔了。他不想問她,隻慶幸自己沒有參與這件髒事。
要說筱月桂心壞,這樁事應當說最壞。不過,如果工部局警方沒能查出一個名堂,甚至連餘其揚都沒有找出線索,那麼誰能查出個究竟來。
但是我有個比餘其揚還要有本事的地方:我能找筱月桂直接問。我問她:為什麼自認為巾幗英雄,脂粉豪俠,竟然不能容忍鄉下窮親戚,趕盡殺絕,甚至不惜殃及無辜?八條人命,良心何安?
筱月桂一聽,板起了臉,不願意說下去。
我說,你不可能不說了,傳記就是曆史的審判。我是在查事實真相,不是在寫小說。你如果做了這事,何不趁此機會向我說清,解除良心上一個負擔。
我逼問得如此之緊,她真的生氣了。
如果我問餘其揚,他一定要說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對筱月桂陽奉陰違,他根本沒有叫任何人過問此事,這件事完全是她的責任。我把這想法告訴筱月桂了。
筱月桂臉色大變,慘如死灰。完全不像經過大風大浪、什麼事情都能忍受的人。筱月桂說,她一直以為這是他派人做的事,做砸了,所以,她提都不敢提。
他一直也不提這事。兩人都避而不談,兩人就漸漸疏遠,這是後來一連串事情的開端。多少年了,她突然明白這是個誤會:這事與她和阿其任何一人都沒有關係。
她開始渾身戰栗。“阿其一定認為我下手太狠,我這個女人碰不得!你知道我從未真正想他們死,我也不在意是否真要報仇。阿其已夠讓我煩惱的了,我是生他的氣,把氣出在他身上,說了不該說的話,故意給他製造難題,看他如何表示。你理解嗎?我不願意再有血沾我的手。”
她似乎想哭,但是把頭埋在雙手裏。她在這一刹那看清了自己真是克男人命,不僅是常爺,黃佩玉,甚至餘其揚,她也因此吃盡苦頭。餘其揚逃脫這一劫,可能由於她娘舅一家三口頂了此災。她與他可能生到世上就不是來做夫妻的,所以才被這件慘事破壞了十幾年的情愛。
而且,她直到今天才明白,竟然是她自己拆散了這場姻緣。
天命突然顯露,迅擊如雷,就像那年,她突然明白是她自己把常爺推上死路。
當年,此事發生後,相當長一段時間,餘其揚盡可能不與她單獨見麵,免得裝聾作啞尷尬。她也不約他,免得讓他覺得她知道他所有的秘密。他們倆的關係開始變得公事公辦。
有天夜裏餘其揚望著天花板,突然想到:如果是我自己的父母被人害死了,我會如何辦?這個問題一鑽出來,他就沒法麵對此事。他從未這麼想過,父親是誰都不知道,母親的印象也淡淡的。他覺得他應當原諒她。
但即使有過機會,他們也沒有重續舊好的可能:一條裂痕在細瓷上生長,若視而不見,裂痕漸漸長粗壯,摸上去就刮手指了。再下去就會碎,磨破皮膚出血。那興隆客棧失火可能真是另有原因,碰巧遇上火災,可能真是一場偶然事故,筱月桂的娘舅一家冤死其中,其實跟他們兩個人都無關。
可更冤的是筱月桂和餘其揚,都為此受到懲罰,給本來就不順的命運添了一些波折。何苦來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