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極司非爾路,有幢高矮起伏不一致的兩層花園洋房,門前種著棵高大的玉蘭樹,牆上爬滿常青藤。筱月桂搬到這兒已有十年。
黃佩玉遭到不測後,黃佩玉的大太太好幾次曾帶些家人來鬧,要收回康腦脫路的房子。最厲害的一次,一群手下人在門外吵鬧不休,門都打破了。這裏如意班的男演員全體出動,去幫老板,雙方已經開始大打出手。租辦巡捕房趕來,筱月桂亮出房契,上麵的確是她自己的名字。巡捕就說強入民宅是犯法,要抓人,大太太隻得走路。
筱月桂嫌那房子舊記憶太多,決定賣掉另買。一對德國商人夫婦,因戰敗而無生意可做,要回國去,在法租界有幢房子急於出手,一談,價錢很合算,筱月桂便買下了。
世界大戰弄得西方經濟破敗,遠東卻一枝獨秀,上海房產,幾年漲了一倍。筱月桂一進一出,換了房,在力雄銀行的股份沒有動,卻多了一筆資產。
這房子搬進來前經過整修,外麵不是很醒目漂亮,但裏麵一切都嶄新晃眼,房間寬敞,還有閣樓堆放雜物。後花園比前花園更大,樹木參天。
樓梯頂端右側裏麵兩個房間是筱月桂的睡房和衣服間,左端第一個房間是荔荔的睡房,哪怕女兒一直不在,也空著。筱月桂的房間有一個沙發椅,一個香妃軟榻,可坐可臥。一張床擺在屋中央,這就是當初她為餘其揚買結婚禮物時,無意中撞上的那張雕花床,在店鋪裏看上去已經夠大,放在家來,就顯得更大,不過確實舒服。
說好了這個中午,如意演戲公司的董事都去卡爾登電影院。劉驥已經成為電影界名導演,答應今天來介紹有關情況。荔荔聽見筱月桂開門的聲音,就從樓上自己房間噔噔噔跑下來,她穿著藍背帶工裝褲,半長皮靴,既像上海男工,也像美國西部電影裏的牛仔女郎。
“荔荔,你怎麼在家,我以為你早就蕩馬路去了。”筱月桂舉著一把傘到車子前,回頭說。
荔荔不理會,她站在門口,望望天,陰雨綿綿。筱月桂的車剛啟動,荔荔就衝了過來,自己打開車門,“媽,我跟你一起去。”
筱月桂笑了,說你看你,我請你去,你不去;我要走了,你又要去。今後我要你去就不許你去,不要你去就催你快去!
荔荔笑了,她坐上車後才回了母親一句:“媽太聰明,我這個女兒就得裝笨一點。”
有十來人坐在座位上,大概都帶了家屬,場子裏的人不少,相互握手點頭後,全場就黑了,大家開始看《空穀蘭》毛片。這裏是趁下午場還沒有開始之前,借的場子。一個半鍾頭,電影結束,燈打開,劉驥收拾倒轉片子。電影院裏窗蓋往上抽起,換空氣,光線越來越亮。
劉驥穿著長衫,推推鼻梁上的眼鏡,走上台,滔滔不絕地介紹起來。他說這片子,正在編輯。“我在導演時,特別注意用特寫鏡頭,拍女演員的眼睛,她的淚水,她仰起頭來臉最美,正好適合這個含辱負重的母親形象。這種close-up效果戲場舞台沒法做到。”
劉驥已經拍了三部電影,開始在明星公司,後來轉到藍影公司。劉驥說,他不想隱瞞,他的目的是勸如意演戲公司把藍影買過來,藍影剛拍完《空穀蘭》毛片,但是負債累累,難以維持,想連片帶公司一道賣出。原先就欠著如意演戲公司《空穀蘭》劇本版權費,現在首先就想到筱月桂。
劉驥熱心地拉這條線,“這次唐磊泓老板全力投資《空穀蘭》,原準備大賺十萬。楊耐梅曾在《玉梨魂》中演過純情小姑筠倩,這次翻過來演壞女人柔雲,她的名聲就能保證成功。”
常荔荔坐在座位裏就呱呱說起來:“這個楊耐梅也不過如此。”
劉驥說:“楊耐梅家裏正在鬧,父親深感有辱門風,引以為恥,父女決裂。”
荔荔對筱月桂說:“假定我演電影,你會與我斷絕母女關係嗎?”
筱月桂一笑:“恐怕你做了大明星,會不要媽了。”她對劉驥說,“電影上演了,誰還來看我演的申曲《空穀蘭》呢?”
這時劉驥走下台子,到他們跟前,對筱月桂說,正好互相激發,互做廣告,本來就是各有觀眾。這種戲觀眾就愛看幾次才過癮,兩個不搶道。演戲成本小,穩賺,但賺得不多。電影投資大風險大,但會大賺。
荔荔又耐不住搶過話頭:“我就不相信會虧,隻要讓我來演!
好萊塢女星我也能比,而且電影不說不唱,正巧我嗓子不好,老讓媽瞧不起。”
“別胡鬧,電影這種東西幹脆是金子堆出來的。我沒有那麼多錢。”筱月桂板著臉說,她覺得荔荔的美國派頭不含蓄,她一直在想讓她到歐洲深造,做個優雅女士。
荔荔說:“你有,你有,新滬大舞台,你就投資四萬。”
“劇場那種事,靠你餘叔掌持,才能不虧,不然被人敲竹杠都不夠。”
荔荔高興了,笑著說:“這就行了。我就要他出麵來掌持如意電影公司,他不敢說不!”
忽然背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荔荔小姐發話,當然沒有人敢說不字!”
原來餘其揚坐在背後位子上,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幾年不見,他留起了胡子,不過修剪得整齊,穿著長衫。樣子是個成熟的男人:儀態穩重,知道自己的權勢,他的幾個保鏢站在不遠處。荔荔衝了過去,還像以前孩子那樣一下子吊在他的脖子上,“餘叔,你跑哪兒去了,這才回來,把人等死了!我就知道你會同意讓我拍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