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大注意到時間變化,除非發現人本身變了,一個玲瓏剔透的小女孩變成一個性感十足的女子,這才會驚問,難道真過了十年?
哪怕是袁世凱垮台,北洋直皖奉三派亂鬥,孫中山北伐與孫中山去世,蔣介石掌軍權;哪怕是占領上海的軍閥從馮國璋換到張宗昌,換到盧永祥,換到齊燮元,換到畢庶澄,搶得到搶不到上海,都留下一大片屍體在郊外,這一切隻是不占用時間的過眼之煙。上海租界依然在繁榮:猶太人的珠寶店、日本人的藥店、法國人的咖啡館、白俄人的妓院、德國人的醫院,更多地冒出上海地麵。市民聽到炮聲隆隆,打麻將下注勁頭更狠。
隻有看到人時,你才感到世事也可以變得很快,像這輛越過人車稠密的街道的一輛敞篷車。
也是的,誰想寫出1925年的上海,當然要寫齊盧戰爭的慘狀,但是上海周圍的戰事,此後更慘烈;當然也要寫五卅運動,但是上海的革命與反革命,此後規模更大;當然還要寫此年上海新建的高樓大廈,但是此後摩天樓越建越多,上海的風景線,從英式的堂皇河沿,開始變成美式的摩天樓群。
那怎麼抓住1925年?確定無疑的1925年?
隻有一件事,我寫出來之後,不允許你把它看成任何其他年代,那就是人,我這本書中的人:那些鋼筋水泥,會長留幾個世紀;那些讓政客傷腦筋的問題,會一再回來重新讓人們頭疼,過了這一年,人就不再是這個人。
我不是在有意說怪話,不是的。我眼睛正一亮:你們看,你們快來看!外灘馬路上,正有一輛蠟光鋥亮嶄新的雪佛萊,在迅疾狂馳。
這是1925年早春二月的一個周六,下午五點左右,太陽尚未西沉。汽車靈敏地躲開行人,馬路上行人也在拚命躲閃,一邊大罵:“殺千刀的!”“勿要命了!”汽車開過新滬大舞台的正麵,上麵霓虹燈閃亮:
筱月桂主演豔情名劇《空穀蘭》
汽車沒有停,而是猛地一拐,穿進一條狹弄堂,在一個小門前吱呀一聲刹住車。司機跨下車,啪一下摔上車門,摘下男式皮鴨舌帽和墨鏡,那沒有塗口紅的嘴唇鮮亮:開車的是一個少女。
她一身皮夾克,走進門,門衛看見她,畢恭畢敬地打個揖。她昂首走過去,目光都不斜視一眼。
兩個男演員有說有笑,走出來透透空氣,點煙吸起來。他們看到這個皮裝少女,跟所有“藝術家”一樣,隻是見怪不驚地斜了一下眼:這是供新滬大舞台演員進出的後門。
少女熟門熟路地穿過走廊,遇到的人還是親熱地叫她,她給每個女人飛個吻,給每個男人揚揚手。從前台傳來申曲的音樂和歌唱,走廊轉過彎盡頭,她推開一扇門,裏麵是筱月桂的貼身娘姨李玉。
李玉看著常荔荔的男人衣衫打扮,脫去皮夾克後,寬皮帶把腰束得更細,腿顯得更長,胸部更加突出。她恭敬地說:“荔荔小姐,聽說你從美國女校畢業回國了。”
“可不,這才自由了。”常荔荔拍拍李玉的臉,雖然李玉比她母親年齡都大許多,“我媽呢?”
“在台上。”李玉說,“今天下午首演,來捧場的人很多。”
“我聽說了,都是上海大闊佬。”荔荔做了一個怪相,“弄得我媽都沒從家裏接我過來。不過,我也不稀罕被女人接。”她坐到母親的化妝桌邊,看到鏡子中的自己,十七歲的姑娘頭發往上紮,像個男孩。房間裏有許多母親的劇照,她邊看,邊開始感興趣。這個化妝間很大,起碼有三十平方米,有一張木榻靠窗,還有一個一人高的紅木老式穿衣鏡,鏡子可在框子裏移動。架頂斜扣著一頂黑呢男禮帽,木榻邊有一盆開著花的檸檬樹,靠牆放著三排架子,掛著各色衣服,一旁堆了些道具。
荔荔拿起報紙看起來,報上預告《空穀蘭》是愛情悲劇,兩個女人爭一個男人。荔荔把報紙扔到一邊去,覺得有趣,改天她也要看看!她拉開化妝桌的抽屜。
“荔荔小姐,”李玉急匆匆在收拾茶杯,她叮囑了一句,“我要去照應一下,快落幕了。你母親平時不許任何人進來,怕動了東西。”“我知道,我知道。”荔荔說,“我媽還能對我不放心?”“你媽隻是怕到時找不到。”李玉已經走到門口,回頭看了在擺弄那些化妝品的荔荔一眼,無可奈何地出去了。
荔荔起身翻看各種戲裝、旗袍。她把皮褲脫下了,試試這件衣服那件衣服,終於找到一件特別豔麗的高開叉高切肩無袖旗袍,她一穿,竟然正好。看看穿衣鏡子,很得意,放下頭發,拿著筱月桂的劇照比鏡中的自己,然後坐下來,開始按劇照一點點化妝,把胭脂眉筆弄得桌上桌下都是。
李玉端著東西回來,荔荔轉過身,站起來。李玉不經意地說:
“小姐。”又低頭整理帶回來的東西,突然想起來不對,仔細一看,張大嘴說,“你,你——小月桂?”她驚得暈倒在地上,拖倒了一些道具乒乓直響。
筱月桂在走廊裏,好幾個有交情,可以到化妝室來祝賀演出成功的人,她停下來與他們說著話,請他們多多指教捧場。一抬眼又看見幾個記者朝這邊走來,要采訪。
“請等一下,我卸妝後細談。”她微笑著說,就在這時化妝室發出異常的響聲,她趕快跑過來,推開了房間門。
她嚇了一大跳。一個十年前的她坐在化妝桌前,正看著自己,筱月桂覺得是在做夢,但再睜開眼睛一看,的確是真的,她正朝自己一笑。她馬上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走上去,一把抱住那人:“荔荔,我的好女兒回來了,你長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