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浩原來是要幫戴耘,她了解崔浩,出奇地自尊和自大,活著仿佛就是為了獲得別人的承認,為了義氣什麼都敢幹,他身上有一種奇怪的英雄情結,可是,也不能這樣為了朋友、鄉黨,就毀了自己啊!她腦子裏急速地轉著,誰能幫幫崔浩呢?
她想起他們的同學李愚,李愚的父親是副市長李鈞儒,也許李愚能幫上點兒忙,她相信崔浩,崔浩是一時糊塗,政府應該原諒他。
林白玉來找李愚讓李愚很煩惱。他不願意讓人把他和副市長聯係在一起,但是,沒有辦法,到哪兒他都是李鈞儒的兒子!他喜歡聽母親說:“你看看,你不像他!”他從小就跟著爺爺、奶奶,幾乎沒跟父親親近過,小時候沒學會,長大了,更學不會。他很少和父親說話,在父親麵前,他總是不自在。還好,父親不經常在家,照麵的機會不多。
“要上大學了,想上哪所大學?”父親是個好父親,節骨眼上總是關心他。
父親喜歡好龍井,他隻喝杭州梅家塢的龍井。父親用的古董紫砂壺,是明朝著名紫砂藝人時大彬的作品,紫砂壺用得久了,人和茶的靈氣滲進了壺體,就是不放茶,壺體也是通體沁香。父親拿了一個杯子,倒了一杯,遞給兒子。兒子出奇地自尊,端起來,放著,也不喝。龍井的香氣在父子兩個人之間氤氳,卻並不能把父子聯係起來。
李愚不喝茶,他喝啤酒,喝咖啡,喝葡萄酒。1980年代的上海,能喝上咖啡和啤酒的,還不多,那是又貴又稀罕的東西,不是平常人都能買得到的,那個時候很多東西要外彙券“券”,要有門路才能買,甚至看電影、聽音樂、看書都得有“券”,李愚迷這些東西,父親拿他沒辦法。
兒子說:“還沒想好,大概去政法學院吧。”
父親不知道兒子為什麼要去政法學院,為什麼不去複旦、交大,再說不去複旦、交大,也可以去北大啊,父親看看兒子,什麼也沒說。
幾年後,父親帶了秘書和司機,到學校去看住校的兒子,專程來的,卻說:“到學校開會,順便過來看看,畢業後想去哪兒?”
兒子還是前幾年的話:“還沒想好!”
父親說:“去機關吧,國家正是用人的時候。”
兒子不受用:“機關?不去。沒意思。”
父親就說:“去一線,鍛煉一下也好!”
兒子根本就不覺得去一線是什麼“鍛煉”,但是,這回他沒有反駁父親。李愚心裏想的是成為一個詩人,他認為他在做官上,是做不過他父親的,但是在寫詩上比父親強,李愚選了上海海事學院,他認為他不僅會成為一個好教師,還會成為一個傑出的詩人。
白玉來找李愚,“崔浩被絲綢廠保衛科關起來了!”
李愚看看白玉,不知道白玉到底看上崔浩哪點好,他猶豫著:“我們去看看他?”
白玉說:“不用了,廠裏不讓看,我想去崔浩家,看看他父親,得去告訴他一聲!”
“去送這種消息,不容易,我陪你去吧!”李愚想了想說,他知道白玉是來找他幫忙,看看能不能讓他父親打個招呼,大事化了,小時化無,但是,他不能答應,他不是不想幫,而是沒法兒幫,他能做的也就是表示同情,陪陪白玉盡一下同學之誼。
他從小背著父親這個牌子,很壓抑,實際上,父親不會因為他而幫什麼同學的忙,他不是沒試過,他試過,他沒那個麵子。但是,還是有很多人以為他能辦,想著法兒要他幫忙,這讓他為難,漸漸地他甚至不敢大家來往。其實,他很想和同學、同事們多往來,他弄得到鄧麗君的歌,家裏有大客廳,客廳裏鋪著名貴的柚木地板,他有啤酒,有咖啡,周末可以在家裏辦舞會,但是,請誰呢?他沒誰可請!“我找車,陪你去!”他說,他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
崔浩的父親看見他們,很驚訝,拿了張條凳讓他們在場院裏坐,然後,給他們端來茶水,茶水很淡。李愚想到父親喝的龍井,心裏不是滋味,一個勁兒地猛喝。青色的太陽,軟軟地掛在樹上,冷生生地發著光,老人的棉襖很久,袖口上露出泛黃的棉花,崔浩到底是個什麼人呢?他有沒有想過自己的父親?
白玉說:“伯父,我們來看看你!”崔浩的父親點頭,給他們加水。
崔浩的父親不讓他們進去,家裏除了一座茅棚,什麼也沒有,他看到遠處的太陽,太陽掛在樹梢上,像是要落下去,冬天,太陽就是這樣,在這樣的太陽底下,說話也覺得沒滋味,除了兩張條凳和用來喝水的飯碗,他拿不出另外的東西了。他往飯碗裏倒水,“你們喝水!”一時間,他們沉默起來,找不到話頭。崔雲高道:“給你們沏的是白茶,清明前摘的,以前,他爺爺在的時候從浙江帶回來茶樹,現在也沒人管。”
白玉聽老人講茶,心裏傷心,她紅著眼睛:“崔浩被抓起來了。”
崔雲高點點頭,他往碗裏倒水,“你們喝水。”白玉和李愚不知道老人的點頭到底是什麼意思,是老人已經知道崔浩的事兒了,還是老人根本沒聽清楚他們的話?
白玉和李愚突然覺得不該來。
李愚從皮夾裏拿出一遝錢,塞進崔浩父親的手裏說,“來得匆忙,沒買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