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雲高搖頭,“沒用,沒有用!”
“沒用!沒有用!”崔浩父親的話在李愚心裏打了十幾個滾。
李愚望著遠處田野。那裏有人在打農藥,沒穿雨衣,也沒戴口罩。噴出來的水霧,折射出一輪輪青光,慢慢地消失在陽光下。為什麼不戴口罩呢?打農藥是危險的活兒啊。農活比人命金貴?農民就不珍惜自己的命麼?
李愚突然想起崔浩祖父崔靜園的事兒:“伯父,當年的彩蕨園,是不是還在?裏麵是不是還有不少茶樹?品種很多,是上海有名的!”李愚家現在住的房子是當年資本家葉銘齋的,院裏有幾顆白茶樹非常有名,據說同樣的茶樹在上海隻有崔靜園當年的彩蕨園有,他想看看。
崔雲高道:“毀了!土改的時候毀了一大部分,大躍進的時候全砍光了,改成水田了。隻留了幾棵!”
李愚有些黯然。
“玉簫燕都告訴我啦!說是為了戴耘!”崔雲高端著茶碗,“這小子,值當!戴耘從小就是他鐵哥們!”
三個人坐著,遠處,一男一女從麥田邊兒的埂上走過來,到了跟前,白玉認出來,是玉簫燕和鄧超群,玉簫燕眼睛紅紅的,徑直跑到白玉身邊,“白玉姐,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幫鄧超群找戴耘要錢,害了崔浩哥!”她把手裏提著的帆布書包塞給白玉,“這是給崔浩哥的!”說著玉簫燕哭起來!
白玉木木地接了帆布包,不知道說什麼好。她覺得難過,但是,難過到頭了,竟然哭不出來!
白玉和李愚離了崔浩家,司機問他去哪兒?白玉要回絲綢廠,李愚回海事學院,李愚說,那就到外白渡橋下吧,兩人的在橋南下了,往回走,過了外白渡橋,一個要往左手去,一個要往右手去,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站住了,白玉說:“到山西路走走吧,請你喝酒!”兩個人又折回來,重新上橋。
李愚有些感慨,又不知感慨什麼,走進山西路瑟瑟的冷處,四處的物事冷得殘敗,路邊的鋪子、電線杆都在寂寞裏發抖的樣子。
下了一小坡,是素味館。白玉點了素鵝、素鴨,又要了一瓶上海酒。兩個人不說話,使勁喝,沒幾分鍾,一瓶就光了。李愚又要,白玉對著李愚:“你別裝了,我早就看你不地道!沒人情味兒!”
李愚倒了酒自己喝,不理她。心裏感概,他崔浩命相好?有那麼好的女人,進了監獄,還有女人在外麵給他打點!
白玉紅著眼睛又說:“你見死不救?”
李愚道:“我知道,你還是覺得我是書記的兒子,我能幫忙。其實,你特勢利,要是我沒那個書記父親,你恐怕不會來找我!再說,你從前就不和我交往!我幹嗎和你一起去看一個普通同學的父親?”
白玉聽他這麼說,心裏氣起來,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邪勁兒,她掄起椅子,朝李愚砸去。服務員衝上來,拉住白玉。白玉吼叫道:“你以為你是誰?我求你?”
李愚抱住白玉,白玉突然止了動作,喃喃地說:“不對!我今天,還就讓你想到了,我是來求你!對!我求你幫忙,讓崔浩出來!”
李愚看看白玉,聚攏了雙手,在臉上摸了一把,好像要摸掉身上的酒氣。白玉道:“你別瞧不起人,告訴你,說不定哪天,你還求到同學頭上!崔浩啊,將來說不定發大了,你李愚呢?嘿嘿,你以為你是誰?離開你老子,你是誰?”
李愚摟住白玉的脖子,牙齒縫裏擠出一句:“那麼你呢?”
白玉有氣無力地道:“我沒命!所以我們這會兒才在一起。”
李愚不知道白玉說的是什麼意思,又為什麼這麼生氣。崔浩有什麼好?值得你這樣?
崔浩的父親,從戴村出來,走了一夜。到提籃橋監獄的時候,是早晨6點,監獄還沒開門。他就躺在牆根底下歇著,累,老了,不像以前了,腳板硬,一天能走上百裏。現在幾十裏就把自己打倒了。7點,他聽見了裏麵的動靜,就去買餅子,給兒子帶點兒吃的。
監獄裏的犯人,一早起來出操,出完操後吃早飯,吃完早飯後坐板。有時候監獄會指派識字的人讀報紙;有時候,什麼也沒有。大家坐在鋪板上,一動不動地呆著,不許說話,不許動,也不許瞌睡,雙腿盤著,一動不動,從7點坐到11點,一個上午,身體弱的人常常支持不住,要背過氣去。
崔浩看見父親臉上全是汗,“大冬天的,你怎麼臉上全是汗?走路來的?”
父親說:“剛給你買餅子去了,你看,還熱的!”說著,父親掏出餅子來,並一些錢,放在桌上。父親說:“我6點,天還沒亮就到了,在街沿上,還歇了一會兒。”
崔浩拿了父親給的餅子,把錢推回去:“我哪用得著錢?你還是帶回去,回去就坐車吧?不然今天到不了家!”
父親倔,他把錢又推到崔浩跟前:“說是你貪汙,缺錢怎麼不跟我說呢?戴耘娘要幫,大夥兒可以一起幫,幫朋友也要用正道幫不是?”
崔浩看著父親推過來的幾十塊零票,不說話。
父親歎口氣:“我是命賤,12歲看著你祖父被打死,那個時候農會主席是玉天青叫人用鋼絲繩穿了你祖父的腮幫,在村裏走,走著走著,我就成孤兒啦。”
崔浩腦子暈起來, 他想象不出12歲的父親,拿著鍬,背著老祖父,能走多遠,在黃昏裏走,那個累應該更累吧,走出屋子,走出村子,走到地頭上,父親那個時候身體沒有鍬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