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苦福(1)(3 / 3)

崔浩從大學畢業後分到滬北絲綢廠做會計,他是幸運的,可以和自己的女朋友林白玉一起來,而多數人是不幸的,他們的同學都是“哪裏來哪裏去”,農村來的回農村去,城裏來的會城裏去,崔浩不知道怎麼陰差陽錯,沒有回戴村去,卻到了絲綢廠,後來才知道,絲綢廠效益不好,根本沒人願意來,他們就被隨便塞來了。一個效益不好的廠,有多少會計的活可幹呢?沒有多少,不僅是會計沒多少活兒可幹,其實工人也沒多少活兒可以幹。1980年代的上海,經曆著改革和開放的陣痛,且不說深圳等特區的崛起對它構成的衝擊,就是那些江浙鄉鎮小廠也如火如荼地趕超著上海,鄉鎮企業憑著低成本勞力和靈活的獎金,把上海的國營企業甩在了後頭,“搞不過他們啊!”這是廠長劉學博經常掛在嘴邊的話,“他們什麼都能搞,我什麼都不能搞!你說怎麼玩?”沒事兒做,劉學博也不讓大家閑著,廠裏辦職工業餘學校,所有工人都來學習。教師就從廠裏找,崔浩是大學生,當然首當其衝,來教數學。

自從他接了業餘學校教師的差事之後,他就老做惡夢,他的惡夢,大多與上課有關,或者是忘記了上課,或者記錯了教室,或者上課鈴清清楚楚地響了,他也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但是,就是找不到教室,他在樓道裏找啊,找啊。

現在,他有點兒恍惚,他搞不清楚,這是不是夢,也許隻是又一場惡夢,一會兒就好了,一會兒就可以醒過來了。教室裏怎麼會沒人?

他掐了自己一把,告訴自己,不要自欺欺人了,這不是夢,這是真的,他被學生,也就是他的那些女同事拋棄了。

所有人都決定要拋棄他。

他打開課本,對著空空蕩蕩的教室:“請大家把教材翻到27頁。”

然後,他轉身在黑板上板書:“方程式”。

他翻開講義。

他講啊講,從第一節講到第二節,中間,他稍稍停頓,仿佛是讓學生消化一下,他還不斷提問,以便引發學生的思考,他不看下麵,他知道座位上沒人,不會有任何反應。

可是,他錯了,不知道什麼時候,下麵坐著玉簫燕。她托著腮看著崔浩講課,鋼筆在她纖秀的手指間轉著,閃著弧光,白潤的手指在紙麵上有節律地轉動著,窗外的光在她手指上反射著,刺得他有點兒發暈。

玉簫燕,這個崔浩緋聞故事的主角,竟然頂著那麼多人的目光,大義凜然地來上課。玉簫燕和崔浩是同鄉,中學同學,當初,他們幾個,鄧超然、戴耘、崔浩,很要好,可惜高中畢業的時候,玉簫燕、鄧超然沒考取大學,他們留在鄉下做了農民,而崔浩和戴耘則進了華東政法學院成了大學生,現在呢?崔浩是絲綢廠的正式工,國家幹部,玉簫燕則是絲綢廠的臨時工,身份是天壤之別啊!

玉簫燕打斷了他的講課。她離開課桌,跨腳站到了過道,雙手叉在腹部:“老師,我有問題!”

玉簫燕,那足有一米七三的高挑身段上,嚴絲合縫地穿著套衫,銀灰色的上衣紮在墨綠色的褲子裏,白色的帆布運動鞋鞋帶係得整整齊齊。她是廠花,絲綢廠公認的最漂亮女人,她那對豐滿乳房將的確良襯衫撐漲到了極點,崔浩恍惚看見,有一隻氣筒正在往裏打氣,那兩隻氣球,快要裂開衣服,衝決而出了。

玉簫燕眼睛盯著他:“老師,大家都說,我們兩個那個過!”

崔浩臉一下子紅了,沒有搖頭,他不想搖頭,“看過又怎樣?沒有看過又怎樣?”他心裏想,“我沒有必要害怕!”

“他們說,你用望遠鏡偷窺我們宿舍。你的筆記本裏有裸體畫!真的嗎?”

崔浩心裏想,幹嗎來問我?這些不都是他們說的嗎?崔浩覺得自己很冤,真的很冤,一點兒意思沒有。他喜歡天文,喜歡在深夜的時候一個人對著夜空發呆,用望遠鏡看那夜空裏的星星,他喜歡美術,一個人的時候就看那些畫冊,想象那些美的事體,想象古希臘人如何麵對自身,想象文藝複興時期的歐洲,康德,那個哲學家是怎樣生活的呢?他在人間,但是,不僅僅隻是看見人類,還看見了整個宇宙和天上的神,那才是真正的生活,他有點兒恨玉簫燕,唉!女人是禍水啊。長得漂亮,更是禍水。當初,她家祖上兩代就都害人,還得他崔佳家破人亡。

他從小是一個地主崽子,是在沒人正眼看的環境長大的,林白玉愛他,他們戀愛好多年了,他都不敢動手,他怎麼敢對玉簫燕有非分之想呢?他奶奶的,一個大學生,真的要在這裏葬送了自己?崔浩想到自己大學畢業,在一家全是女人的小廠窩著,什麼也幹不成,就覺得絕望。這樣下去,上大學又有什麼用呢?別說孝敬父親,接他老人家出來住,就是養活自己,讓自己活好也成問題,廠裏連間好一點的宿舍都沒有,婚房更是無從談起,那些已經結婚的,都擠在集體宿舍裏委屈著,牛郎織女地分居,什麼時候忍不住了,就央求同宿舍的行行好,讓一個兩個小時,夫妻急匆匆幽會一下,崔浩不想過這種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