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5)(1 / 3)

那是世間從未曾見過的失了頭顱但卻依然完整的美。

那是令見過的人終生不忘的美。

在長安城中崔浞的府邸。

在這個金戈鐵馬、刀光閃閃的夜晚,崔涅徹夜不眠。他的家盡管遠離宮城,他盡管根本就聽不到兵器的聲音也看不到束束火光,但是崔湜躺在床上,他的耳朵裏卻充斥著兵器聲和喊殺聲,他閉上眼睛,眼前還是不斷閃過那陣陣刀光和血影。

崔湜知道政變就在今夜。他的兄弟崔澄特意提早通知了他。要他待在家中。還要他做好貶官流配的準備。因為相王李旦稱帝以後,必得將韋後臨朝時期的重要臣相貶出長安,當然崔提也在所難免,但臨淄王已向崔澄保證,不久後一定會將崔浞召回長安朝廷,而太平公主也在召回崔涅的問題上,與她的侄子李隆基達成了共識。總之他們都認為崔湜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們未來的王朝是需要這個風流才子的。

如此崔混輾轉反側,憂心忡忡。他並不是因為自己要被趕出長安而焦慮不安,而是,在這個兵變的夜晚,他不知婉兒在哪兒,更不知她會遭遇怎樣的命運,他也曾幾次托崔澄探詢臨淄王對婉兒的態度。而每每崔澄帶回的信息,都是李隆基對婉兒的深惡痛絕。認為好好的大唐王朝,就是敗在了那幾個女人的手裏。而幾個女人中最壞的,就是婉兒。因為唯有婉兒是聰明絕頂的。所以,擒賊就必得先擒王。如此,崔湜又怎麼能去保護婉兒呢?他愛這個女人。但是他也隻有聽憑命運對這個女人的安排了。

崔湜徹夜想著婉兒。卻可惜他一個堂堂男子漢,竟想不出任何能救心愛的女人於危難的辦法。崔澄通知他今夜兵變的消息時,李隆基早巳潛入了皇家禁苑,並把所有的宮門看守得嚴嚴實實,任何宮城之內的人都插翅難逃。崔湜眼看著心愛的人將遭屠戮,而愛莫能助。那是種怎樣的悲哀。他隻能是坐以待旦。隻能是焦慮不安地任憑起兵的人去殺去砍。他唯有在心裏為婉兒默默祈褥,希望她最終能逃過這最後的一劫。

崔湜便這樣熬到了天明。

直到天明,沒有一點關於政變成敗和婉兒生死的消息。

他心懷惴惴。有一絲莫名其妙的僥幸。然後他便隻能強打精神,和所有朝官一樣,和每天一樣去早朝。

太極殿中似乎沒有任何政變的跡象。大多數不知情者依照相互寒喧,談笑風生,說昨晚的天氣如何如何炎熱,潮濕的空氣中一夜飄忽著一股腥乎乎的味道。仿佛是血腥。崔湜抬起頭在朝臣們中間一掃,他便即刻意識到,政變成功了,因為大殿中已經沒有了任何韋姓的朝官,他的心情頓時黯然。

政變成功了,是不是就意味著婉兒也被誅殺了呢?或者婉兒還沒死,她隻是被囚禁關押在了大獄中,崔浞想隻要婉兒活著,他就一定要想方沒法地去看她,哪怕去看婉兒的代價是死亡,崔湜也將在所不辭。果然如崔湜的猜測。當早朝的時辰一到,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就相攜一道走上大殿。他們兄妹的驟然出現使滿朝文武著實地震驚了一回。他們看著滿麵春風的這一對兄妹目瞪口呆,但隨之爆發的就是一陣熱烈的歡呼聲。因為他們終於看到,隨著中宗李顯的謝世而大權旁落的大唐王朝終於又回到了真正意義上的李家。

太平公主和相王手牽著手向百官宣布,殤帝重茂已讓位於相王李旦。李旦於是在數年之後又莫名其妙地再度被推上王位。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清晨一睜開眼睛,他的兒子和妹妹就通知他,從即刻起,你就又是天子了,又可以稱“朕”了。他們不管旦是不是喜歡這個天子的位子。但是旦必須坐在那把龍椅上,唯有他坐在那裏,才能天下太平。旦這一次做天子不再有身後的母親了。但是旦顯然依然是傀儡的皇帝,因為太平公主參與了這次成功的政變。她和她的兒子們都是積極的策劃者和起義者,所以必然的,她今後就必然要和她的皇帝哥哥平分天下了。

接下來就是向文武百官宣布政變的過程,任免的名單和被誅殺者的名單。在被流貶者的名單中,自然有被貶出長安、充任華州刺史的崔浞。這是崔湜事前就知道的,所以他沒有像其他被貶黜者那樣如喪考妣,而保持住了那種安之若素的君子的尊嚴。

崔湜是豎著耳朵去聽被誅殺的那些皇室和朝廷要人的名單的。因為韋氏在兵變前已經大權在握,所以被誅殺者多為三公六卿,文武政要。在一片唏噓之中,崔湜聽到了韋後,聽到了韋溫,聽到了韋後的那些子侄們,當然崔湜還聽到了武延秀,聽到了安樂公主,憑著政治的直覺,崔湜覺得臨淄王起事是堅決的徹底的不留後患的斬盡殺絕的。他覺得臨淄王很狠。而且無疑,這個年輕人已經為他日後的登基鋪平了道路。他已經剿滅了所有可能會成為敵對勢力的黨羽,他事實上已經大權在握,他已經成為了那個未來的天子。

在被誅殺者的名單中,崔湜竟然一直沒聽到上官婉兒的名字。他於是很慶幸,但又有點懷疑。他不知臨淄王是不是突然良心發現,或是太平公主求情,她們之間,畢竟是有著姐妹一般的友情,因而婉兒能幸免於難?被誅殺者的官位越來越低,及至最後小小的兵士……崔浞終於長出了一口氣,他想他要感謝上蒼,讓婉兒終於逃過了這一切,讓他的心裏從此又有了依托。

所有被誅殺的名單宣布完畢。

所有在場的人都如釋重負。

而驟然之間,滿身鐵鎧的臨淄王突然出現在太極大殿上。於是緊接著百官歡呼。這就是英雄。就是力挽狂瀾的那個救世者。他全副武裝地站在那裏。他是那麼堅毅、果敢,有王者氣象。他是誰?他就是王朝的希望。

他於是壓住了百官的歡呼。一字一字地鏗鏘地向大家宣布,被誅殺者還有上官婉兒。這個卑鄙的女人罪大惡極,她與武三思淫亂,使後宮從此染上了糜亂之風,她鼓勵韋庶人效仿武則天,圖謀我李唐社稷,她還每每唆使安樂公主欺淩太於重俊,致使重俊在起兵失敗後慘死。皇室的所有陰謀都同這個女人有關;我李唐社稷能有十九天落入韋氏手中,也是這個女人慫恿的結果。這個上官昭容雖為先帝的嬪妃,但是她實在惡貫滿盈,我等不殺她就不足以為慘遭毒手的中宗報仇雪恨,就無法證明我們此次起兵的成功,望天下和百官能認清這個女人的真麵目。殺一個婉兒不足為惜,關鍵是……

崔湜的眼淚不停地流下來。

他不停地用手去擦用手去擦,他已經不管是不是有人會看見。他想就是此刻把他拉出太極大殿去斬首,他也不能不為婉兒哭泣。

其實婉兒最終難逃一死,本來已是意料之中的。但是當確確實實地知道婉兒已經死了,這個世界上永遠沒有她了,崔湜再也見不到她了,崔浞就禁不住熱淚盈眶,滿心絕望和悲傷,畢竟,婉兒是崔浞此生的至愛。

崔湜好不容易挨到了退朝。

他一邊流著眼淚一邊走出了太極大殿。

他不管是不是有人看他,是不是有人向新皇帝告發他。他覺得他一向迷戀的這個太極殿對他來說已經毫無意義,甚至,連他的生命也已經變得毫無意義了。

崔湜無法接受這個嚴酷的事實,婉兒死了,而他卻活了下來。對他來說,這個失去了婉兒的世界還完整嗎?

崔湜回到家中。叫家奴立刻為他收拾行裝。他決定明早就上路,他已經不願在京城再多待一天了。然後他就把自己鎖在房子裏。他用枕頭蓋住腦袋狠狠地大哭了一場。那是男人的眼淚。那也是男人的愛。

直到午夜。

午夜時分,突然有人前來拜見。那是因政變有功而被授子中書舍人的劉幽求。對於劉幽求的突然來訪,崔浞很惶惑。他不知道他的這個朋友這時候來看他,究竟是為什麼。

劉幽求說他是來送行的。

他還說是臨淄王讓他來的,臨淄王保證不久將會召回崔湜。

崔湜麻木地麵對著劉幽求,麵對著臨淄王的許諾。他已經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想回京都來了。這裏還有意思嗎?

劉幽求告別。

劉幽求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劉幽求惴惴地。後來他實在憋不住了。就流著眼淚說到了昭容娘娘。

崔湜說,劉大人,不提她了。

劉幽求說,早朝時不單單是崔大人,有一半的朝官在為婉兒流淚。

崔湜說,婉兒大勢已去,我知道,那是誰也救不了她的。

我隻是想告訴崔大人,誅殺昭容娘娘時,微臣在場。娘娘雖攜宮人秉燭相迎,且詔示遺詔,但,臨淄王終是不許……

崔湜打斷了劉幽求。

崔湜說,其實婉兒早就知道她難逃這最後的一劫。她是做好了死的準備的。她也曾反複說起要學太宗的婕妤徐惠,以生命去殉聖上的恩德。隻是婉兒不是一般的女人。她的才華和智慧甚至是我們這些男人所不能比的。隻是她生不逢時。她太不幸了,從一出生就不幸。就要為活著而奮鬥。婉兒不是個卑鄙的女人。很多事她是不得已而為之。對婉兒來說,她的道德良心就隻有一個標準,那就是生存。一切為了生存。如果她不是一出生就被滿門抄斬,趕進掖庭;如果她的臉上不是被刺著羞辱的墨跡,她又何苦要費盡心機地用她的智慧和身體殺出這樣一條生存的血路呢?婉兒是無辜的。也是清醒的。我還從未見到過如她般清醒的女人。想想如果清醒地去做那些違心的事,那會是怎樣的痛苦。然而婉兒卻隻能去做。所以婉兒又是可憐的,令人同情的。我了解她。也知道她心裏的那深深的苦。她活該去死。死也是她的願望。其實也是我的願望。我希望她死。希望她盡早解脫。臨淄王永遠電不會知道她是個多麼好的女人。滿朝文武尊重她。而隻有真正與她親近的人,才會真正懂得她……

劉幽求再度向崔浞告別。

崔湜突然不讓他走,他痛苦地提出,劉大人,我就要走了。很難說你我今後是否還能見麵。你我兄弟一場,崔湜最後隻有一個請求,你還是告訴我她死時的情景吧。她鎮定自若,容止端雅……

在殺戮聲中。

婉兒靜靜地坐在她的房間裏聽那殺戮之聲。那一聲一聲絕望的吼叫。那戰刀砍在人身體上的沉悶的響聲。婉兒太熟悉這一切了。這就是宮廷裏的聲音。是那種不斷輪回的永恒。既然這是宮廷生活中的一種必然一種常態,那麼還有什麼不能接受的嗎?婉兒當然知道這最後的一劫是遲早的。所以她對這遲早要到來的劫難異常冷靜。廄然是遲早。遲不如早。那甚至已經是婉兒所盼望的了。她仿佛已經看到了那一刻。

即將到來的那一刻如此燦爛。那將是一種燦爛的完結,亦或是燦爛的新生。婉兒想在那一刻將會是她的血流出來了。而她的血流出來又會是什麼樣子呢?於是她想那血。於是一片紅色的迷蒙。她已經不記得是在哪兒看到過那一片紅色的迷蒙了。不知道是在記憶中的哪個角落。那似曾相識的溫暖。那漫天飛舞的鮮紅的血滴。如同紅色的花瓣一般那麼輕輕地緩緩地紛紛飄落在她的臉上身上。好用手去抓。但是卻抓不到。那血色很快就迷蒙她的眼睛。後來又墜落在她柔嫩的嘴唇上。她吸吮著。有點像奶水的滋味。有一點甜。有一點鹹腥,但卻是溫熱的。哺育著她。婉兒便是被這紅色e甫育的。然後她長大。婉兒想著。但是她卻真的記不起究竟是在什麼地方看到過這鮮紅而斑駁的景象了。迷蒙的一片血紅。那便是她的初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