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殺戮聲中。
婉兒坐在了銅鏡前。在幽暗而溫暖的燭光下。婉兒已經
很久沒有這樣坐在鏡前了。不記得有多久了,自從她臉上有了那晦暗的墨跡。她本來是那麼美。被那些英俊的皇子們所愛慕著並且追逐著。初次與賢的相遇。那是她生命的至愛。那時候婉兒隻有十四歲。十四歲的青春和愛情。但是轉瞬之間,那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和愛情就全被政治毀滅了。她不能夠選擇她的愛情,她甚至不能選擇人生。婉兒坐在鏡前。在鏡前打量著她自己。她仿佛是第一次看見臉頰上忤旨的墨跡,她撫摸著那一片早已模糊的晦暗,她始才知道,墨刑並沒有使她變得很醜陋。鏡中的那個女人還是她。婉兒。隻是如今連她的墨跡上都市滿了皺紋。她真的老了。還有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全都蒼白了的頭發。她何苦還要在這艱辛的人世苦苦地掙紮呢?
在殺戮聲中。
這是最後一次,婉兒為自己梳頭。她拒絕了那些想要幫助她的宮女,她說這一次,讓我自己來。她要自己為自己送行。她精心地為自己梳著頭。她為自己梳起子一個樸素而典雅的發髻。她在鏡中知道那發臀使她看上去是那麼完美。她也不記得她已經有多久沒有如此精心地梳頭了。她對自己從來就不精心。她這樣梳著便想起那曾經為女皇精心梳頭的許多的清晨和夜晚。她記得女皇被送進棺槨之前的那發臀就是她為她梳的。她要她以最美麗的姿態成為永恒。她想她為什麼會如此熱愛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明明是她的仇人,明明殺了她全家,明明把她和她的母親送進了那可怕的掖庭。婉兒想是的,她應該恨她,她必須恨她,她甚至也曾想過要殺了她。但是她竟然一生也沒有這樣做。她自從第一次見到她就被她所迷戀所吸引。她從此臣服於她,並瘋狂地崇拜她。她一生愛她甚於仇恨她。她把她當作了自己的再生父母,她覺得能與女皇在一起是她畢生的幸福。所以當女皇離去的時候,她覺得她也就已經離去了。她不能想象沒有了女皇的朝廷和後宮將會是怎樣的枯燥和乏味。她便是在這枯燥和乏味中熬過了最後的五年。五年中,她沒能一天停止過對那個遠去的偉大女人的懷念。婉兒想,世間不會再有任何人會如她般對這個偉大的女皇懷有這麼深切的愛同時又懷有那麼深刻的恨。她就是這樣愛著恨著,愛和恨都到了一種極致,這就是她們之間的那種刻骨銘心的關係。
然而現在梳著這滿頭白發的女人已經是她了,是她自己。婉兒想,她從小麵對生存膽戰心驚,然而最終還是難逃厄運。她不能壽終正寢,她甚至都不能有正常的死亡,她命該死於非命。她不知道是她的死期到了,還是因為她多行不義?但是婉兒知道,她已經不是個好女人,她其實已經很壞,在權力的爭鬥中,她的智慧已經變成了陰謀。但是那也是她不能選擇的。她要活著,就必須要取悅於那些當權者,就一定要千方百計地去討他們的歡心。而她討他們歡心的方式沒有別的,那就是為他們出謀劃策,或者是為他們無償提供險惡的但卻馬到成功的陰謀詭計。當然有時候她也會把她女人的身體加入進去。她甚至一直為此而很欣慰,她總是想,她幸好還有她的身體可以利用。果然她成功地利用了她的身體。她才得以在永不間斷的急風暴雨中一直苟延殘喘到今天。從章懷太子到中宗李顯。又從武三思到崔浞。她把她的身體給予了他們。她從他們那裏獲得利益獲得權力獲得生存的保證;而在他們遭遇危難的時候,她又不惜犧牲了自己去救他們。她為什麼要救他們?僅僅是為了她的床笫之歡嗎?她為什麼要把武三思送給韋皇後,又把崔涅送到太平公主的床上?她為什麼要這樣做?是為了他們,還是為了她自己?但是她最終還是沒有能救下那些她以身相許的男人們。無論是章懷太子李賢,還是中宗李顯,還是權傾一時的武三思,最終都是死於非命。她不知道她最後所愛的那個男人崔湜是不是能逃過臨淄王政變的這一劫。她不希望她與之有過肌膚之親的男人都死在她的前麵。她希望在她死後,這世間還有個愛她的男人能懷念她。
宮廷中已遍布著馬蹄聲和喊殺聲。到處是腥風血雨,到處是搏擊和掙紮。已經是那種真正的四麵楚歌。婉兒深知她的生命到了此處,便是真正陷入了腹背受敵、孤立無援的境地了。那才是真正的末日的來臨。
銅鏡中的婉兒依然是美好的優雅的。她很欣賞她自己的那種鎮定自若的風度和視死如歸的心態。盡管她的頭發蒼白,臉上有墨跡和皺紋,但是她知道她依然是美麗的。這一點她知道。她需要這美麗。她希望美麗是能和死亡連接在一起的,對死亡來說,美麗無疑很重要。
在殺戮聲中。
婉兒開始更衣。她在選擇她的衣裙的時候,聽到那遙遠的馬蹄聲正在風馳電掣般向她的房子逼近。他們已經衝進了玄武門,他們正一路殺風地撲向她。這一次他們就不僅僅是要索要她了。他們要抓住她,要將她斬於他們李唐的義旗下,然而,婉兒依然在耐心地選擇著她的衣裙。這一次她要精心,她不再像幾十年來那樣的隨隨便便。就如同生是偉大的是莊嚴的,死亦是偉大而鄭重的。婉兒在對自己告別的時候,她當然要麵對一個無比美麗雍容的她自己。這一次婉兒為自己選擇的是一身很女性化的典雅的衣裙。那種棕紅的溫暖的色調,那寬闊而浩大的裙擺。很美的那一種。在很美的衣裙的環繞下,婉兒上路。她翻掉了銅鏡。她此生不再照人世間的鏡子,然後她問身邊的宮女,她問她們,這樣上路,行嗎?
年輕的宮女們不知道婉兒為什麼要如此打扮自己。她們說她們還從未看到昭容娘娘這麼漂亮過,真是恍若聖母。而年老一點更熟悉婉兒的那些宮女則是扭轉頭,暗自垂淚。她們知道婉兒為什麼這麼做,她們隻希望風光了一世的昭容姐姐上路時能走好。
在殺戮聲中。
然後婉兒手執紅燭。
婉兒要求她的所有宮女們也都每人手執紅燭,跟著她一道走出她的庭院,列隊去迎接那些正在一步步逼近的滿臉殺氣的政變勇士們。
負責帶兵逐殺婉兒的恰好就是臨淄王的親信、也是崔湜的密友劉幽求。他本來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殺死這個禍國殃民的邪惡女人,然後提著她的首級去見臨淄王。婉兒就是臨淄王要殺的那個第三個女人,是:臨淄王此次政變的第三個目標,他是決不會放過這個上官昭容的。
然而劉幽求做夢也想不到在一路腥風血雨之後,竟會有一支排列如此整齊的宮女隊伍在靜靜地秉燭迎接他們。於是他們的人馬在已經殺人不眨眼之後,麵對如此的女人們突然停住了腳步,不敢再向前半步。這就是這些手無寸鐵的女人們的力量。她們沉默。那沉默中的威懾。足以讓那些男人望而卻步,放下屠刀了。還有午夜中的那耀眼的燭光。那燭燃燒著。那一行一行流淌下來的燭淚。那是女人的眼淚和光芒,還有女人的溫暖。
劉幽求被震驚了。
他身後的士兵們被震驚了。
就像是一片火海中的一塊寧靜的綠洲。
麵對這樣的主動迎接也就是主動出擊,以攻為守的場麵。男人們不得不下馬,不得不收起他們鮮血淋淋的刀劍。
劉幽求站在帶領宮女們秉燭迎接他們的婉兒麵前。他看著燭光下的婉兒他覺得這是他此生所見到過的最美的女人。在她的那真誠的目光中仿佛不知道死期已近。她是那麼端莊典雅,雍容華貴,又是那麼平靜自若,臨危不懼。她就站在那裏。就那樣氣宇軒昂,儀態萬千地站在那裏。而就是因為婉兒站在了那裏,劉幽求便不得不在這個仿佛依舊權及天下的女人麵前跪了下來,
劉幽求跪了下來。他甚至戰戰兢兢地說,昭容娘娘,臣下不得不送娘娘上路了。
於是婉兒走過去扶起了劉幽求。婉兒說,我理解劉大人的苦衷,我不會為難大人的。即使劉大人不來,婉兒也到了該上路的時辰了。既然聖上已經走了,作為聖上的嬪妃,婉兒還不該上路嗎?我隻是想活著看到臨淄王起兵這一天。隻是想看到這大唐的江山又回歸了李唐皇室的手中。這便是婉兒在先帝駕崩之時,為什麼要假托遺詔,堅持要相王參政。我特意拿來了這份假托的遺詔請劉大人過目,並在方便時轉交臨淄王。這一切,太平公主都是知道的。
可是娘娘,臣下軍令在身,不得不……
不,劉大人,你誤會了。我沒有為我自己開脫的意思,我知道我是難逃此劫的。我人生的是非功過我自己是清楚的。我早就知道我的路已經走到了盡頭。我其實已經全都準備好了,就等著大人來了。那麼,就來吧,婉兒的頭顱就在這裏……
不不,娘娘,如果娘娘果真是對光複李唐皇室有功,當然不能與韋氏一道處置。隻是臣下不能決定。容臣下去請奏臨淄王,行嗎?
那好吧。既然是你想去就去吧。其實我上路的時間和任何人都沒關係。不過讓臨淄王知道我做過的這些也好。請劉大人轉達婉兒對臨淄王的敬意。我是在後宮從小看著他長大的。我也是從小就看出了他的帝王氣象。我是那麼愛他。敬慕他。讓你的士兵們留下。我會在這裏等你的。
於是劉幽求疾駛而去。以最快的速接趕到了鎮守玄武門的臨淄王李隆基的麵前。年輕的李隆基看著高高聳入夜空的玄武門感慨萬端,單單是他們李家爭權奪勢,就有多少親人血灑這玄武門F呀。然後少年壯誌的李隆基等待著劉幽求。他已經聽到韋皇後死了,安樂公主和武延秀死了,他以為劉幽求所給他帶來的,是他必欲置之死地的上官婉兒的首級。他翹首以待。他想不到劉幽求一來就兩手空空地跪在了他的麵前。他不知所以,便厲聲問著劉幽求,那個女人的首級呢?
劉幽求跪在那裏曆數婉兒對李唐宗室的種種功德。說到動情處他便聲淚俱下。他懇請臨淄王能重新考慮對婉兒的處置,劉幽求希望臨淄王能留下婉兒的命。
大概是劉幽求對婉兒的傾力弘揚,反而激怒了那個壯誌淩雲的李隆基。他大罵劉幽求,那個罪惡的女人怎麼將你也俘獲了?她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萬死不辭地為她求情?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我怎麼會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