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手握著遺詔。離開。她突然聽到了遠處的氣急敗壞的腳步聲。她停下來。抬起頭,很快就在回廊的轉彎處看到了滿臉悲忿和傷痛的太平公主正匆匆朝她走來。那一番討伐的氣勢。她一定是認為婉兒也參與了那個毒殺天子的陰謀。她甚至更加仇恨婉兒。她一直覺得婉兒應當是他們李家的人,就像她的姐妹一樣,她們確實是從小一道長大的,她怎麼能和外人一道合謀殺害自己的兄弟呢?
婉兒便迎著太平公主。
她是那麼鎮定自若。直到走到太平公主的麵前,她才停了下來。停下來麵對著那個準備對她興師問罪的女人。
你竟然能如此平靜?太平公主果然義憤填膺。她質問著婉兒,她說顯給你的還少嗎?他是那麼愛你。幾十年了。我一直看在眼裏。而你對他又怎樣呢?不是武三思就是一個崔湜。你不停地換著男人,顯不僅容忍了你,還讓你做了昭容。天下有這樣縱容一個背叛他反抗他的女人的男人嗎?你不僅自己羞辱顯,還慫恿武三思和韋後淫亂,把更深重的屈辱壓在顯的心上。如此還不夠,你竟然還要和那一對喪盡天良的母女合謀毒殺了顯。你們到底想幹什麼?顯怎麼惹著你們了?顯對你們還不夠好還不夠寬容嗎?婉兒你該捫心自問。你怎麼能對顯如此殘酷?婉兒我看不透你。我從小就看不透你,不知道你腦子裏海天轉的都是些什麼。全是那些坑害別人的陰謀詭計嗎?你的心究竟是什麼做的?那裏麵是不是灌滿了毒汁?你真是太可怕太令人恐懼了。還要怎樣?接下來還要怎樣?要討伐我們嗎?我們李家的這些後代。還有旦。還有我們的那些孩子們。要把我們所有的人斬盡殺絕。要將我們的子孫斬草除根。但是我要告訴你,沒有那麼容易。你聽到了嗎?沒有那麼容易,我們是斬不盡殺不絕的。就算是你們殺了我,殺了相王,但你們殺不盡李家的子孫。他們遍布天下,個個驍勇善戰,早晚有一天他們會殺回來,殺了你們,要用你們的頭去祭我們李唐的宗廟。真的,終會有一天……
婉兒站在那裏。平靜地聽著太平公主的責難。她真的心靜如水。婉兒。就那樣大度平和地站在那裏。聽著,並等待著。
婉兒其實知道太平公主之所以來這裏其實就是為了來找她。婉兒也知道在這千鈞一發的危急時刻太平公主需要她。太平所以氣勢洶洶,甚至危言聳聽,其實都是因為她內心的極度的虛弱和恐慌。顯的驟然離去,使得她立刻沒了主張。她很害怕,也很慌亂。而凡是在太平如此手足無措的時候,她要找的唯有一個人,那就是婉兒。婉兒太了解這個從小和她一道長大的傲慢女人了。了解她們之間的那種幾十年來情同手足的關係。她從沒有忽略過她同太平公主的這一層關係。她也一直在任何可能的時候努力幫助她。因為婉兒知道太平公主是武則天最鍾愛的女兒。她也曾答應那個年邁的女皇要照顧和保護好她的女兒。當然婉兒自己對這個總是狂傲自負的公主也確是懷了一份姐妹一般的情意。所以,她等著太平公主發泄她心中的怨恨和恐懼。她知道這個憤怒的、歇斯底裏的女人是來向她求救的。因為顯的突然死亡而且是死於非命使太平公主看到了她的危在旦夕,而一旦韋後篡權,他們所有李唐家族便將死無葬身之地。這就是政權鬥爭的殘酷和慘烈。於是在這個生死攸關的時刻,太平公主便隻能來找婉兒。她知道唯有來找婉兒,或許才能獲得一條生路。但是當然,堂堂的太平公主就是來求救,也不能低下她大唐公主、女皇女兒的那高貴而美麗的頭顱。這是她的方式。當然這也是婉兒永遠不會去計較的方式,她實在是太了解她了。
於是婉兒心平氣和地等著。
她承受著太平公主的羞辱和詛咒,而就在這一刻,不知道為什麼婉兒突然覺得周身充滿了力量。是的還有人需要她。還有人比她更恐懼更驚慌,更需要她的保護。那麼她就是有用的了。她就有責任有義務有勇氣站出來,去保護那些需要她保護的人們。
終於太平公主停了下來。
她突然眼淚漣漣,泣不成聲,最後她說,婉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為什麼顯就突然死了?今後會怎麼樣?今後還有誰來保護我們兄妹?這一切真的是太可怕了,我該怎麼辦?
然後婉兒才把她剛剛寫好的李顯的遺詔拿給太平公主看。婉兒說,一會兒,我便會在朝中眾臣和所有皇室成員的麵前,宣讀這份遺詔。而你此刻要做的,就是盡快去和相王商議。要想方設法利用這個機會,奪回李唐的天下。否則一巨韋氏執掌了朝政,要奪回政權就不那麼容易了。事不宜遲,你一定要和相王早做安排。去吧。快去。
可是相王早已閑雲野鶴,不食人間煙火,他又能有什麼主意?婉兒還是你說吧,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好吧,讓我想想。聽說臨淄王李隆基剛剛回長安。叫你的兒子薛崇晾趕快去找他。要他盡快在暗中聚結才勇之士,並在聖上親軍之驍勇者中發展勢力。因為聖上的親軍是不會心甘情願地聽韋氏調遣的。去吧。讓那些年輕人趕快行動起來,看來今天這大唐的社稷,就隻能托付於他們這些少年英雄了。這是個機會。失而將不再複得。讓相王參決政事隻是緩兵之計。舉兵宜早不宜遲。這隻能是婉兒為李家所能做的唯一的努力了。你要相信,我沒有殺顯。我雖然不愛他,但我決不會去殺他。更何況,我和顯是有著深深的兄妹一般的友情的。死亡,是顯為他的懦弱和對妻女的縱容所付出的必然的代價。他可能至死也不會相信,殺他的竟是他的雖親的人。最狠莫過女人心,譬如韋後。顯其實早就知道他的命數已盡。他早已心如死灰,在放縱淫亂中等待著這個最後的時刻。也許顯是對的。也許不是韋皇後毒殺他,早晚有一天他也會自盡的。而我的心也早已和顯——樣,那心中已是萬籟俱寂,與世無爭。不要說我不在乎顯的死。我當然在乎他,他死了我才知道,其實我是愛他的,隻是我從沒有對他說起過。現在說這些也已經晚了。因為我無論怎樣說,他也不會聽到了。顯的死令我傷痛。那是種萬劫不複的悲哀。不久我或許真的也要隨他而去。顯死了,作為他的近嬖嬪妃我也就沒有理由活下去了。就隨了聖上而去也許才是我最好的選擇。記得後宮曾有個叫徐惠的女人嗎?一個溫文爾雅的才女。後來太宗李世民特別寵愛她,讓她做了婕妤。整個後宮唯有她是最最忠誠的。自從太宗駕崩,她便不吃不喝,決心死於節,結果很快就用她年輕的生命,去殉了那個偉大的君王……
可是婉兒,為顯去死,不值得。要知道我和相王還需要你,未來大唐的朝政還需要你,你怎麼能就這樣丟下我們,撒手而去了呢?答應我,留下來。
婉兒搖頭。婉兒說,臨淄王隆基他們全都長大了,他們有他們的想法,他們的是非,你怎麼會知道他們也需要我呢?
但至少我和相王需要你。特別是在這個關鍵的時刻。你一定要和我們站在一起。我們勢單力薄,如今朝廷各個部門已經被諸韋把持,就算是你不為我們想,也要為大唐社稷想。為死去了的母親想。母親怎麼會希望她經營了幾十年的政權落到韋皇後的手中呢?婉兒,留下來。至少留到我們最終奪取了政權。到那個時候我就不再攔你了。任你隨誰而去。行嗎?
婉兒說,讓我試試。我會盡力而為的。
公元710年6月1日,中宗李顯在後宮中毒而死。韋後秘不發喪,決意自專政柄。
6月2日,韋後火速征發五萬府兵屯駐京城,各路統領皆為韋姓。
6月3日,韋後將各路宰相及皇室成員召至宮中,知會中宗晏駕。
婉兒宣讀中宗遺詔,立溫王重茂為皇太子。皇後臨朝執政。相王參決政事。
次日,宰相宗楚客及韋後兄韋溫等率諸宰相上表,請奏由韋皇後專決政事,遂罷去相王參政之權。致使婉兒假托之遺詔失效,李唐王朝眼看著大勢已去。
又次日,中宗靈柩遷至太極殿,集百官發喪。少年太子李重茂在靈柩前傳承帝位,是為殤帝,從此韋後臨朝稱製。
此後,諸韋勢力迅速膨脹。韋後黨羽皆勸韋後效仿則天,將南北衛軍及尚書省各部通通交韋氏一族統領,且廣泛組織朝野內外勢力歸順韋氏。宗楚客等韋後黨羽又秘密上書,授引圖讖,奏請韋後盡早登基稱帝,並密謀害死殤帝,誅殺相王李旦及太平公主。
韋後的篡權運動緊鑼密鼓,隻爭朝夕。結果僅僅十幾天中,韋後一族勢力就遍及朝野,大有一呼百應之勢。眼看著韋氏所發動的這場宮廷政變不費一槍一彈就要大功告成。萬事俱備,隻欠東風。而這東風就是剿滅最後的李唐皇室及餘黨。風雨飄搖中的李唐王朝已經危如累卵,倘李氏家族再沒有人挺身而出,舉起義旗,先發製人,那百年來的李唐王朝就真要斷送一盡了。
婉兒心急如焚。
當相王也被諸韋罷去政事,婉兒就更是肝膽俱裂,不知道還有誰能來拯救唐朝了。
這時的婉兒孤身一人。她不知道她的未來會是怎樣的。未來很近也很遠。是第一次,她竟然已經無法預測未來,無法找到她能走的路。她隻能靜觀朝中的局勢。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今後的王朝無論是姓李還是姓韋,她都篤定不會參與其中了。她的使命已盡。她知道她輔弼女皇武則天的使命已經完成。盡管她在女皇仙逝之後又輝煌了五年,但那隻是女皇王朝的延續,是她不得不在這延續中幫助女皇所欽定的兒子。婉兒知道她的政治生命確實已經逝去。早已結束的女皇的政治才堪稱政治。那樣的政治結束了,婉兒也就結束了。她怎麼能在那種淺薄而又腐敗的政治中繼續苟延殘喘呢?
舉國為顯的早逝而悲傷。在國喪期間,外府的官吏們也紛紛前來京都長安為皇上吊唁。於是,那個剛剛派出為李顯開鑿商山新路的崔浞,便也在修路工程進行了一半的時候被詔回京城為中宗服喪。其實婉兒早就在前來吊唁的朝宮中看到了崔浞。而此時此刻,即或是對崔湜,婉兒也已經淡心無腸了。電許是顯的暴斃讓婉兒太傷心太滿懷了歉疚。所以她對所有的人事都冷落麻木,她甚至在顯的吊唁大殿中與崔湜擦肩而過,都沒和他講話,她甚至都沒有抬起頭看他一眼。
作為昭容,婉兒自然要在宮中為李顯服喪。每每到夜晚,婉兒總是輾轉反側,夜不成眠。她獨自醒著。挨著獨自的寂寞。她在想現在的生活同顯活著時有什麼不同。
不再有錦瑟之聲。更不會有歡歌笑語。顯死了便帶走了所有的喧囂和享樂。連詩詞歌賦也已成往日雲煙。婉兒才知道,那歌舞升平的一切是怎樣地脆弱。就像是顯的脆弱的生命。當顯的呼吸一停止,那熱鬧的一切便從此一去不返了,這就是今天這寂寞的現實。
在夜不成寐的時候,婉兒偶爾會想到崔湜。她不記得她已經有多久沒有和這個男人在一起了,自從崔浞被貶至襄州,她就開始獨自一人承受著那相思之苦。然而後來中宗祭天大赦,讓崔堤返回長安,他也不曾再來拜訪過婉兒,而是一頭又紮進了安樂公主的府上,不再來看她。
婉兒不知道崔湜究竟是個怎樣的男人。她不知道他是怎樣利用他的英俊和才華穿梭往來,於那些女人之間。他很勢利,很忘恩負義,或者說很識時務,所以即使是崔浞從此冷落她,婉兒也從不曾怪罪過他,婉兒甚至覺得他唯有如此,才能在朝中站穩腳跟。
於是崔涅成為了安樂公主的紅人,進爾又成為了韋皇後的紅人。以至於韋後臨朝之後,竟任命崔堤為中書侍郎,如此的被韋後提拔重用,人們自然就又把崔湜當成了韋皇後的黨羽。
麵對崔湜的遷升,本來婉兒已經心灰意冷,但是她卻驟然覺得非常不安。雖然崔湜早已不是她的情人,她卻依然對這個男人的安危懷有著很深的牽念。她覺得她有責任提醒崔湜。她要讓他知道他目前的這種選擇未必就是明智的。盡管韋皇後看上去已經大權在握,甚至登基似乎也是遲早的事,但是,這也並不意味著來宋的天下就是韋後的了。她要提醒崔渥千萬不要目光短淺,她要告誡崔湜狡兔必須三窟,不要在李韋兩派勢力中進退失據,以至於把自己逼到絕境。
婉兒是真心關心崔湜。
婉兒說不清自己為什麼非要幫助這個負心的男人。
婉兒崔湜的感情很執著。她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能獲得回報,她隻是一如既往地為他著想。在他迷失的時候,把他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盡管她自己已經朝不保夕。
於是婉兒在一次與崔提擦肩而過的時候叫住了他。婉兒說,崔大人能來一下嗎?奴婢有話要對你說。然而婉兒看到的竟然是崔湜不耐煩的甚至是嫌棄的目光。崔湜說,娘娘有什麼要吩咐的?就不能在這大殿中說嗎?婉兒怔在那裏。
她想到了崔湜會拒絕她,但是卻想不到他竟然會如此嫌惡她。
婉兒的心立刻像冰川融化,一瀉到底。她沒有眼淚,也不再委屈。如果說她這個企圖關照崔浞的願望使她失去了自尊,那麼她接下來的義正辭嚴,又使她找回了自尊。
婉兒說,當然沒有不可以在大殿中說的話。奴婢隻是想告訴大人,從此不再來這政務殿做事了。聖上駕崩,奴婢便也頓生去意,隻是希望大人能盡快找個人來接替奴婢,我這就去向皇後請辭。
這一回輪到崔湜怔怔地看著婉兒了。崔湜還沒有講話,便有韋皇後從崔湜的身後閃了出來,她假惺惺地看著婉兒,甚至冷笑著,然後當即就恩準了婉兒,聖上喪期一過,婉兒就可以回家了。
說到底韋皇後是恨著婉兒的。她怎麼能容忍婉兒這個身份不明陣線不清的女人繼續待在她的朝廷中呢。當然她也可能是被她那虛假的泡沫一般的勝利衝昏了頭腦。她不再需要婉兒。她以為她的那些無知也無能的韋氏兄弟子嗣們就足以能撐持她坐天下了。
於是婉兒回到了她長安城裏群賢坊的房子裏收拾衣物。然後回到後宮為李顯守喪,直到出殯後,她將永遠離開長安。婉兒在冥冥中知道她是要離開的。她隻是不知道她怎樣離開,她又會到什麼地方去漂泊流浪。
婉兒回到了自己的家中,突然覺得這裏真好,真安靜。她想恐怕唯有在這裏,她才能遠離政治,遠離爭鬥,她的心才能是清淨的。她已經太累了。什麼也不想聽也不想看了。她隻求一死,隻求能像當年太宗的婕妤徐惠那樣,不吃不喝,陪中宗上路。
婉兒在即將告別她的這個家時,一種依稀的留戀和傷感。因為婉兒在冥冥中覺出,她可能再也不會回到這裏來了。婉兒想,顯的喪期結束的時候也就是她的死期。再說顯已經死了,她也就不該再擁有這房子這庭院了。這裏的一切都是顯給她的,那麼當顯已經離開,她還有什麼理由繼續擁有顯的這座房子呢?
婉兒在離開這裏的時候依依走過這座豪華宅邸的每一個庭院,每一個房間。婉兒停留的時間最長的是母親住過的那個庭院。盡管母親早已經離開人世,但很久以來,婉兒隻要一走進來,就會覺得母親還在,母親的溫暖還在,就不禁會熱淚盈眶。後來婉兒想幸好母親是走在這即將到來的劫難之前,幸好母親看不到她這萬劫不複的下場了。婉兒想到此便很欣慰。她想母親盡管一生受盡磨難,但至少母親的晚年是安寧的,富有的,尊貴的。於是婉兒就更加安心了,她想她對母親就也算是無愧無悔了,她盡了一份女兒的孝心,她報答她的養育之恩了。
婉兒最後走進的那個最深處的庭院是她專為崔湜留下的一處幽靜。那個雖然夏季燦爛,但卻依然顯得寂寞荒涼的庭院。婉兒已經很久不來這裏了。她不願意讓這裏的物是人非弄傷她自己的心。久已不來的庭院已經是芳草萋萋。但是卻依然掩蓋不住那屋簷、廊柱下的凋敝。婉兒想她真的老了。老了便有了一種蒼涼的心境。這裏再沒有愛的氣息。那庭院中所發生過的一切也仿佛已經遙遠。往事哪堪回首。婉兒隻想能盡快逃離這一片如歌般的衰敗。
婉兒扭轉身。
在她自己已經不再屬於這裏的最後的黃昏中。
婉兒扭轉頭。那麼神秘的,她竟然就和她此刻所思所想的那目光不期而遇。那麼熟悉的。她曾經無數次在這裏麵對那目光。那是婉兒所不敢相信的。她扭轉頭就看見了他。崔湜,他竟然就在婉兒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