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4)(3 / 3)

安樂公主在這一番爭吵之後難以入睡。她獨守空床,挨著長夜,於是也就難免想入非非。她輾轉反側地想著武延秀在母親的寢宮中究竟會做些什麼。她又想以武延秀的風流倜儻,他怎麼會對母親那種醜陋的女人感興趣?她知道無非是因為韋皇後的手中有權力,而武延秀恰恰又想要那權力。那麼,韋皇後又憑什麼要把那權力給延秀,而不給別的男人呢?母親寢宮裏的男人難道還少嗎?自從武三思走了之後,便有了國子祭酒葉靜能、常侍高醫馬秦客,以及那個廚子出身的光祿少卿楊均輪流伺候在她的幃幄之中,難道這麼多的男人還不夠,母親還偏偏要她的延秀嗎?而伴隨著武延秀對她一天一天的冷落,安樂公主就堅信了延秀一定是也和那些禦醫廚子們一道上了那個權傾天下的女人的床。太無恥了,也太令安樂公主傷痛了,他們怎麼能這樣……安樂公主越想越不能忍受。如果和武延秀上床的不是韋皇後而是另外的一個什麼女人,她肯定星夜就會不顧一切地派人去殺了她。但是要了延秀的那個人,又恰恰不是別人而是她的母親,而她的母親又不是一般的母親,而是那個握有天下生殺大權甚至是握著她的性命的皇後。

於是安樂公主隻能暫時忍下這口氣。至少是在這個特殊的時期,她還要利用母親衝在前麵做那個開路的先鋒,為她日後的皇太女夢想鋪平道路,替她將李唐宗室的那些絆腳石誅殺殆盡。安樂公主當然知道誰走在最前麵誰就將成為靶子,腹背受敵。而這種衝鋒陷陣的活兒,安樂當然不想去做。她要漁翁得利,坐享其成。她想,日後早晚有收拾母親的那一天,哪怕是那個女人已經坐在了女皇的位子上。她可以匡複李唐的王朝。她有李姓。她還握有母後鳩殺父皇的證據。她發誓要把這個殺大弑君的罪人釘上曆史的恥辱柱。要她永遠也不要再想去搶別人的男人。

所以安樂公主隻能是枕戈待旦。她不再憤怒,不再委屈,也不再吵鬧,而是在夏季的午夜中走進了武延秀睡覺的那個房間。她推門而入。見武延秀早已在疲憊中睡熟。於是那個睡著的如浮雕一般美麗的男人自然就動了安樂公主的芳心。於是安樂公主才會在這溫熱的午夜,點起了蠟燭,對著銅鏡為自己施朱敷粉,梳妝打扮。她想她要以她的美豔喚回她丈夫的心。安樂公主當然知道自己是這宮城裏最美的女人,美若天仙。她就不信她的美不能幫助她,就不能打動那些男人的心。她就是要比試比試,到底是她的美豔還是母親的權力最終能俘獲那些卑鄙的男人。

也是在三更時分,在安樂公主精心地打扮自己時,她聽到了門外的喧嘩。安樂公主雖然一向遠離政治,但是她的聰明使她立刻就意識到了,有人起兵叛亂!安樂公主沒有做夢,她知道這兵變是遲早的,以母親的為人和能力,她憑什麼那麼輕易地就能登上王位,她比起安樂公主的那個偉大的祖母武則天,簡直是草芥不如。安樂公主這樣想著甚至還有種幸災樂禍。她想這下好了,用不著她了,叛軍就能代她結果了母親的性命了。她不怕有人起義不怕有人奪走了母親的政權。比起這義軍舉旗叛亂,她更怕的還是母親搶走了她的男人。

於是安樂公主麵對遠處的劍拔弩張反而很鎮定。她輕輕推醒了武延秀,她想告訴他窗外的事,想說這場兵變也許是不會殃及他們的。然而她被武延秀看著她時的那迷茫的目光驚呆了。夢中方醒的花花公子武延秀並不知安樂公主的用意。他隻是覺得此時此刻,這個午夜中燭光下的年輕女人實在是太美了,恍若天仙,他還從來不曾發現安樂公主是如此之美。於是他想他愛這個女人,他不能沒有她。而他和那個醜陋的有著權力的老女人上床,不過是逢場作戲,他怎麼能因此而舍棄了他的這個如此讓他心旌搖蕩的女人呢?他於是撲向他的女人。他親吻她擁抱她不由分說就脫光了安樂公主的衣裙。他說你真是太美了。你是我的。我將永遠也不離開你。於是安樂公主便順勢問他,是權力重要還是我重要?當然是你重要。那麼為了我就可以不要權力了?當然隻要你,隻要能和你今生今世在一起,我將萬死不辭。

武延秀的海誓山盟使被冷落日久的安樂公主感慨萬端。她於是決定不把那遠遠近近的馬蹄聲告訴武延秀,如果在劫難逃,他們又何不在死期到來之前,無比投入地風流一回呢?

然後安樂公主就順從地躺在了武延秀的身下,任憑著她的這個回心轉意的丈夫擁有她。安樂公主怕武延秀聽到兵變的騷動後會落荒而逃,她便拚命地扭動著,瘋狂地呻吟著,她要用她激情的身體遮掩住那窗外咄咄逼人的一切,在這樣的時刻,她不想讓武延秀聽到叛軍逼近的腳步聲。她大聲喊叫著。在這個生命的最後時刻。她不管叛軍,也不管未來的政權會是誰的。她討厭政治。討厭各派勢力之間的角逐和殺戮。她的敵人將隻有一個,那就是她的情敵,就是任何企圖奪走她男人的女人。無論這個女人是誰,無論她的位置有多高權力有多大,但隻要搶走了她的男人,她都將視她為仇敵,也都將與之不共戴天。

所以,安樂公主不在乎叛軍。她甚至不以叛軍為敵。此時此刻。在床上。她隻享受她的男人所帶給她的那天堂的快樂。她也讓自己屬於他。屬於他們所共同擁有的激情。她低聲呻吟著高聲喊叫著。後來她終於在她自己的聲音中聽到了有人在撞擊著他們的大門,並高聲喊著要索要他們的頭顱,就在那一刻,她知道他們完了,他們將在劫難逃。但是她不管那些。不管門外的那些叛軍她隻要她的男人,隻要這一刻。這一刻,這一刻的噴湧。安樂公主耐心地等待著,直到,終於,那衝擊著的一切到來,武延秀把他畢生的激情全都給予了她。

然後,安樂公主才徹底安靜了下來。她輕輕搖著那個正昏昏欲睡的武延秀,在他的耳邊輕聲說,聽,有人在拍門。是叛軍。叛軍來了。

什麼叛軍?武延秀立刻清醒,並立刻從他女人的身上跳了下來。

你不用著急。是他們起兵了。我早就聽到了那馬蹄聲。

你早就聽到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叫醒你了,我……

你叫醒我是為了要我們在一起。

你不是說過我比權力更重要嗎?

可是我並不是說做愛比活著更重要。

有了這樣的夜晚你難道還在乎死嗎?

等等,你聽,他們衝進來了,快……

李隆基的羽林將士們奪門而人。他們一衝進來就用劍戟逼著幾近赤身裸體的安樂公主和武延秀。是羽林軍的驟然出現使武延秀頓時有了精神。他轉身抽出身邊的長劍便同那些來兵格鬥了起來。他邊殺邊砍邊大聲喊著,安樂,快跑,快從側門出去。而安樂公主卻站在武延秀的身後一動不動。她說,延秀,我等你,我們一塊兒跑。武延秀奮力抵擋著對麵砍殺過來的刀劍,保護著他身後的安樂公主。他且戰且退,畢竟勢單力薄,後來他憤怒地吼著,他說聽到了嗎?安樂,快跑,你不要管我。我這就來。跑到肅章門去,在那裏,等我。快點呀。可是延秀,我等你,我……還噦嗦什麼。快跑呀。看我來為你殺出一條血路。看我怎麼把這些叛軍全殺光。你們過來呀?居然欺侮到大唐公主的家中來了,看劍……

安樂公主在武延秀的催促下,在他為她殺出的那條血路中,終於穿過了那刀光劍影,逃了出去。她一邊哭一邊跑。她牽念著她的丈夫。那是種幾近絕望的牽念。在黑暗的午夜,她什麼也看不見。她隻是盲目地向前跑著,向著矗立在夜晚的黑暗中的肅章門樓。安樂公主踉踉蹌蹌。好幾次摔倒又爬起來。又好幾次想跑回去,想既然死,他們又何苦不死在一起呢?她眼前晃動著的,是武延秀赤身裸體孤身一人去拚殺著那幾十個全副武裝的羽林兵士。他孤軍奮戰。他當然不是眾多叛軍的對手,但是他始終抵擋著搏擊著,他決不投降也決不言敗。慢慢地他的周身布滿了刀痕,鮮血淋淋。最後他終於摔倒在地上。他是戰死的。他死時嘴裏所呼喚的,也是安樂公主的名字,他說,安樂,快跑吧,別等我了,別……

也許,如果安樂公主不那麼信守等待的諾言,趁著黑暗,她是能逃過死亡的劫難的。她既然已經逃出重圍,偌大的皇宮,難道就找不到一個她可以藏身的地方嗎?但是,她就是那麼傻傻地站在肅章門前,站在那個月光如水的空地上。她把她自己明明白白地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之中,就仿佛她是個靶子。她在對追兵們說,來呀,我就在這兒,來殺我吧。

那時候安樂公主的心裏隻有武延秀。她是那麼牽念他,以至於她都忘了恐懼,忘了該怎樣保護她自己。武延秀英勇護衛她的那一幕讓她無比感動。而這樣的感動,安樂多少年都沒有過了,因為她每天所看到的,全是人與人之間殘酷的相互擠壓,爾虞我詐,甚至是親人之間的彼此欺騙、傷害乃至於殺戮。而武延秀在這個生死存亡的時刻站出來無私地保護了她。他是那麼英勇無畏,那麼奮不顧身,他寧可舍棄生命,也要救出安樂公主,這種獻身的精神,怎麼能讓安樂不長歌當哭呢。延秀才是那個真正的男人,真正的丈夫,真正的勇土。安樂將永遠不忘延秀那手拿長劍、一絲不掛、周身是傷是血的勇士的形象。她為她有如此勇敢的丈夫而驕傲。

所以安樂公主站在肅章門下不走。她要在那裏等延秀,等她的浴血的勇士。其實安樂又何嚐不知孤軍奮戰的武延秀是敵不過那成百上千的叛軍的。但是她就是要等他。那是她的許諾。她不能把舍身救她的延秀一個人丟下。

然後,那些闖進她家的羽林將士們就開始向肅章門挺進。結束家中的那場力量懸殊的搏鬥,對他們來說當然是舉手之勞。他們也聽到了武延秀要安樂公主在肅章門等他的那個公開的秘密。他們當然就急起直追,因為畢竟逃走的那個女人,才是他們年輕的統帥李隆基真正的目標。

一個女人。

在這場兵變中為什麼隻殺女人呢?

那些女人真有那麼大的能量,真能扭轉乾坤嗎?

義軍們遠遠地就在肅章門前的空地上看到了那個女人。如此空曠的長夜。那美麗的公主就站在月光下,身上隻披著一件蟬翼一般的透明的絲衣。她就那麼執著地站在空曠的廣場的中央。她並不躲閃。她當然也看到了那些正逼近她把她包圍的那些兵士們。

她不懼怕。

她的目光中隻是充滿了焦慮,她等待著那些手持長劍騎在馬上的將土們,等待著他們一點一點地靠近她。

他們終於靠近了她。他們並且逼迫著她。他們當然知道這個女人的頭顱在這場兵變中究竟值多高的官銜和厚祿,他們也當然知道無論誰搶了這一功誰就將從此是新王朝中的英雄。因為他們知道李隆基第二想要的,就是這顆美麗的頭。他們是義軍。他們曾在李隆基的麾下盟誓。事關社稷天下,怎麼能在乎這顆女人的頭顱是不是美麗呢?所以他們隻能使命在肩地不斷縮小著包圍圈,把那個美麗的女人逼到絕境。然而,當安樂公主的那顆嬌小的頭顱就在他們的刀下,他們不用費哪怕吹灰之力,便能完成使命,但是很久很久,卻沒有一個人敢於舉起他們手中的那把已是鮮血淋淋的戰刀。對他們來說,這個午夜裏月光中的女人實在是太美了。美到一種尊嚴,美到一種力量,美,就是一道防線,一種兵器,就足能抵禦那些殺氣騰騰的男人了。沒有人敢對著那美舉起邪惡而醜陋的武器。他們不敢,並且不忍,這就是英雄在美人麵前為什麼總是氣短。

安樂公主就這樣在羽林將士們的重重包圍中站著。她不跑也不躲閃。任夜風吹起她薄薄的裙子。任她的裙子飛揚。任她那美麗的身體在裙子的飄揚中裸露在那些剛剛殺過人的將士們麵前。那就是她。大唐的公主。那是羽林兵士幾乎從不曾見過的。而她此刻就這樣手無寸鐵且愁腸百結地站在他們中間,令他們憐愛。

安樂公主在夜色中抬起頭環視著那些馬上的勇士們。後來,她終於抓到了一個滿身是血的兵士,問他,延秀呢?你們把他怎樣了?你們殺了他嗎?

那個滿身是血的兵士退著。其他的兵士也退著。包圍圈也不斷擴大著。甚至閃出了一條可讓安樂公主逃跑的路。

但是安樂公主不逃跑。

她隻是不停地問著那個兵士,延秀呢?你們殺了他了?他怎麼不來?他要我在這裏等他的呀?他在哪兒呢?告訴我。

騎兵中不知是誰突然義正辭嚴,他說,是的,我們把那個逆臣殺了。我們還要殺你。你身為大唐公主,竟密謀殺了自己的父親,如此弑君弑父之罪,還罪不當誅嗎?你們是李唐王朝的敗類,你的死期也已經到了,你還有什麼好說的嗎?

當安樂公主終於得到了武延秀的死訊,她便頓時安靜了下來。兵士中也是鴉雀無聲,就仿佛肅章門前的廣場上,並沒能聚集著浩浩蕩蕩的兵馬。

當安樂公主確知武延秀已歿,她真的就安靜了下來。她仰頭環視著那所有高頭大馬上的勇士,然後平靜地說,王朝的事我不管,我隻要得到我丈夫生死的消息。好了,謝謝你,我知道了。然後安樂公主就走到了一個看上去異常勇猛的兵士前。因為她看見他的戰刀上的血還一滴一滴地流下來。她走過去,用手去撫摸那戰刀上的血,她說,我知道了,這就是他的血。這血還是熱的。是他的。他就這樣用他的血和我在這肅章門下彙合了。我終於等到他了。多麼好。從此我們就能安安靜靜地在一起了,遠離朝廷,遠離那冷酷無情的爭鬥。我們本來就不該被卷到這政治的旋渦中。我們如果是平民百姓也就不會受這麼多的苦,也不會這麼年紀輕輕就死於戰亂。現在好了。苦難到頭了。我們就可以長相廝守,永不分離了。那麼,來吧,就用這把有他的鮮血的刀,帶我走吧。拿去我的頭吧,我不管你們把它獻給誰,也不要告訴我你們起兵的首領究竟是誰。這些對我已經毫無意義了。隻要我能和延秀在一起。來呀,幹嗎還不動手?拿走吧。那是我的頭。可換取功名利祿,來呀,你們不都是勇士嗎?你們為什麼還不動手?求你們,讓我走吧。

安樂公主就那樣伸著她的頭,等著那些兵士們來殺她。她想她在這世間確實已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既然是,她最愛的男人已死,她便也隻求一死了。

安樂公主在死前是幸福的。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不僅在身體上擁有了她的男人,她還看到了這個男人是怎樣用鮮血和生命保護了她。她便雙重地占有了這個男人。徹頭徹尾地。她擁有了他的全部。那麼接下來,到了此刻,隻要再加上她的死,這個他與她的夜晚就是真正完整而又完美的了。一個死前的完整而完美的夜晚。多麼好。不是誰都能擁有死前的這樣的夜晚的。那麼就讓她死吧。她已經不在乎她的美麗的頭顱會讓哪個兵士拿去邀功請賞了。她隻要那把刀。那把曾殺過武延秀的刀。她要和那刀親吻,她要死在那把刀下。來吧。拿去吧,懦夫們!

安樂公主的頭顱自然很快就被獻到了義軍首領李隆基的麵前。那是安樂公主的堂兄。他僅僅比他這個美麗的堂妹大一歲。不知道他為什麼一定要殺了安樂。更不知道在他和美豔動人下的堂妹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李隆基調轉頭。他大概也不敢看安樂可能依舊美麗的頭顱。他隻是擺擺手,意思是放在那裏吧,他就帶著他的士兵去殺別的人了。他所要誅殺的第三個目標又是誰呢?難道還是個女人嗎?

安樂公主失了頭顱的身體就橫陳於肅章門前的廣場上。沒有人忍心去看,更沒有人敢去碰,就仿佛是聖物。安樂公主的姿態就是死後也是那麼美,那麼驚心動魄。那沾著斑斑血跡的蟬翼一般的絲裙依然在她嫵媚光滑的身體上飄啊飄啊,那依然的美豔絕倫,蓋世無雙。那唯有安樂才有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