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4)(2 / 3)

我看見娘娘的馬車就停在門外。門開著,我就進來了,我想我終於能見到娘娘了。

不,不……

每天離開政務殿我都會從娘娘的門前走過。但每天這大門都緊鎖著。我知道娘娘是在為聖上服喪,娘娘不會回來,但是我就是忍不住每天來這裏等待,我想終會有一天……

這一次婉兒的眼睛浸上來淚水。

崔湜走過來撫摸著婉兒的臉。崔湜說,我一直想問,為什麼,娘娘的頭發全白了?

婉兒低下頭用她的臉頰溫柔地蹭著崔湜的手,她無法說出她在那個最後的黃昏時的感覺,她覺得能在告別的時刻見到崔浞簡直是上天的賜予。

婉兒說,崔湜,叫我婉兒。

崔湜便說,婉兒,你依然還是我的嗎?

婉兒說,你能來,真好。

然後,婉兒便被崔湜抱了起來。把她抱進了他們曾有過無數風流的那個昏暗的有些潮濕悶熱的小屋。他們像所有的以往那樣,彼此撫摸著親吻著。在那張吱嘎作響的木床上。全不管木粱上早已經懸掛了一張張密不透風的蛛網。他們什麼也不說。他們隻全力做著他們此刻所應當做的事。他們很投入。很投入的很多次。他們不知道門外的太陽已經落山,而漫長的午夜正悄悄向他們逼近。

崔湜終於不得不離開。他已經精疲力竭,他可能也知道他們這是在為最後的愛情送別。他們是相互依偎著離開這個凋敗的庭院的。他們手拉著手。離開。將那凋敗關閉在身後。當他們再也看不見那凋敗之後,才真正地意識到,那不是磚瓦的凋敝,庭院的凋敝,而是愛情和生命的凋敝。

婉兒在崔浞的懷抱中說過的最後一段話是,你要知道我是怎樣地愛你。所以不要遲疑了,盡快去拜望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你要知道這朝中的風雲瞬息萬變,遲早臨淄王李隆基會起兵討伐諸韋。而你的兄弟崔澄又一向是隆基的密友,而隆基的心腹劉幽求也一直將你引為知己,這是何等地水到渠成。聽我的,去投奔他們吧。你必須去,要想活下來,這恐怕是你唯一的選擇了。告訴他們韋後就要起兵誅殺相王和太平公主了。他們正在密謀,他們已經枕戈待旦。讓崔澄帶你去見隆基。勸他及早起兵,趕在韋氏動手之前,方可贏得天下。這是你唯一的自安之策。有什麼難的嗎?別怕喪失人格,政治本身就是沒有人格的。也不要對韋皇後寄予什麼希望。相信我,他們是一群烏合之眾,一群雞鳴狗盜之徒,又怎麼能把江山坐長久呢?任何偉大的朝代都必得有偉大的帝王統治。在聲名狼藉的政權中做事,才是真正辱沒了人格。崔湜這是我對你最後的請求了。想想你我在這險惡的官場中走到今日,沉沉浮浮但卻依然活了下來,實在是太不容易了。馬上就要到來的那場爭鬥,對我來說已是最後一劫。無論是隆基的兵變,還是韋氏的清剿,我都在劫難逃。這些我已經都看得很清楚,我的命數已盡,盛衰榮辱也隻能留待別人去評說了。但是崔浞你要活下去。我要你活下去。答應我,活著。活著想念我。好了,時間不多了。走吧走吧……

可是婉兒,我會想你的。

崔湜緊緊地抱著婉兒。崔浞也已經泣不成聲。崔湜說你為什麼總是幫助我?你為什麼總是替我想?我不知道今後的生活中如果沒有了你,我該怎麼辦?不,婉兒,我不能離開你。是你塑造了我,沒有你也就沒有我,更不會有我的今天。別離開我,婉兒。我也要你答應我,別死。別死行嗎?哪怕僅僅是為我活著……

崔漫你以為我不願意和你長相廝守嗎?如今我的命已經不在我手中了,自從重俊在肅章門外索要我的頭,我就知道一切已經全都完結了。去吧,崔浞,我真的要回後宮為聖上守靈去了。咱們分手吧。

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我不知道。未來之於我已是生死兩茫茫。我不知道以後的任何事。讓我們就此告別吧,如若今後真的還能見到,那就是蒼天的恩賜了。讓我們祈禱吧。

婉兒……

宮門就要關了。崔大人。讓我走。

婉兒,記住,無論是什麼樣的結局,無論生死,我都會永遠懷念你。

我會銘記的。

還有,如果真的天有不測風雲,你要等我。等我好嗎?過不了多久,我就會去找你,從此永不分離。答應我,等著……

好。我等你。

他們難舍難分。告別得很艱難。反複地說著同樣的話。分開了,又會情不自禁地返回來緊緊擁抱在一起。而擁抱過後,又必得分開。分開的疼痛,是永遠不會消失的。

遠遠近近的長安街頭的打更聲。

寂靜午夜中更人沉重而緩慢的腳步。

怎樣的難解難分。他們死死地糾纏著,執手相看淚眼。

莫不如我們此時此刻就這樣死在一道。就這樣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離。

這是崔湜在最後一次擁抱婉兒時的誓言。他還說,反正我們最終都難逃一死。我們幹嗎不死在一道?我們幹嗎還要如此痛苦地分別?不,我們不再分別,也不再痛苦。讓那些人為權力去爭殺吧,而我們在一起,我們的幸福對於我們來說才是最最重要的。

離開朝廷,談何幸福?除非我們離開。

那麼就離開。我帶上你,我們逃走……

崔大人,讓我走吧。已經晚了。放開我,讓我們告別吧。

最終是婉兒逃脫了崔湜。她跳上了她自己的那輛馬車並讓車夫立刻啟程。她流著眼淚。不敢回頭去看那個寂靜長街上孤單的男人。但是很快,迷蒙的晨霧升起,婉兒就什麼全都看不見了。

崔湜果然聽從婉兒的勸告,回到家中就找到了他的兄弟崔澄,共商他們兄弟未來之大計。而臨政的韋皇後隨時準備對李家兄妹及宗室剿殺的陰謀,也由崔澄星夜趕往臨淄王李隆基的王府中通報。到了第二天清晨,崔浞又雙管齊下地前往太平公主的府上參拜,要太平公主再去敦促李隆基盡早發兵,先發製人。唯有如此才能扼住諸韋咽喉,將他們的陰謀扼殺在萌芽中。

崔湜的如此反戈一擊果然即刻獲得了李唐宗室的好感和信任。特別是太平公主對崔湜的回歸更是滿懷欣喜,並許諾崔湜一旦兵變成功,一定會委以重任。崔湜如牆頭隨風飄舞的蓬草,朝秦暮楚,四處討好,竟然能被所有的人接受,這也算是當朝的一大奇跡了。他不僅是婉兒、是武三思的紅人;是韋皇後、安樂公主的紅人;也還是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的紅人。何以崔涅便能在這各派勢力間進退有據,出入自由?他憑什麼能獲得那所有勢不兩立的人們對他的共同好感?這個崔浞究竟是由什麼做成的?他究竟有什麼樣的本事,讓他在曆朝曆代中不倒?當然崔堤能做成這樣的人也非常的不容易。這需要一個人的天生的資質和穎悟。他不僅要有聰明智慧,還要有見風使舵的能力和能夠獲取他人信任的技巧。

在崔漫及時向李唐宗室投誠的同時,大概是韋後的一些黨羽們也慢慢覺出這諸韋終究成不了什麼大氣候,於是棄韋而投李的倒戈者也越來越多。譬如皇宮禁苑總監鍾紹京就背棄主子秘密參與了李隆基起兵的策劃。這位韋皇後的重臣在李隆基起兵前雖然突然反悔,拒絕參加政變,但最後還是被他的妻子逼著,跳上了李隆基的戰車。再譬如韋皇後的兵部侍郎崔日用原本是韋後的死黨。但是當得知韋氏將對李唐宗室斬盡殺絕的陰謀時,怕未來殃及自己,便即刻暗中派人向李隆基告密,要求他立即起兵,推翻韋氏王朝。

在如此緊急的情況下,李隆基與他的姑母太平公主以及太平公主的兒子薛祟晾等便開始緊鑼密鼓地策劃。他們歃血盟誓,決意兵變,徹底推翻韋氏王朝,擁相王為帝,以還大唐本來麵目。兵變在即,也曾有人提出,要向相王稟告。隆基卻一口回絕,說,我等起兵是為社稷天下,如若成功,這成果將歸於父親;但若是失敗,我隆基便一馬當先,以死殉國,決不牽累相王。如若現在報告,相王讚成,就是參與了兵變;而相王不讚成,我們又如何起兵呢?於是,李隆基便決定背著父親李旦,秘密起兵,以他的熱血和生命,與韋氏一族一決生死。

於是在公元710年6月20日,也就是在中宗李顯暴斃十九天之後的那個夜晚,李隆基等人便身著便服,潛入禁苑埋伏。二更時分,全副武裝的李隆基就帶領他在皇家親軍萬騎中的親信,橫槍躍馬,出奇兵,殺進了韋皇後的羽林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斬殺了掌管皇家軍隊的所有韋氏黨羽,並當眾宣告:韋氏毒死先帝,謀危社稷,今夕當共誅諸韋,身高有馬鞭長者皆殺之。立相王為帝以安天下。敢有反對者將罪及三族。

於是一聲號令,羽林將士們便都欣然從命。其實他們原本就是李唐的軍隊,不過是被韋氏統治了十幾天,他們的心依然是屬於李唐的。有了軍隊,李隆基便如虎添冀,風馳電掣般率領羽林大軍出禁苑南門,開始進攻宮城。他們兵分幾路,分頭攻打玄德門、白獸門和玄武門。李隆基的騎兵殺人玄武門後便長驅直人勁逼韋皇後所在的後宮。畢竟韋皇後的天下隻有十九天,而宮城內的人心所向地依然是大唐的李家。於是宮城的防衛,不攻自破。如坍塌的斷牆,頃刻瓦解。轉瞬之間,後宮裏便馬蹄嗒嗒,火光四起,殺聲一片。

後宮中的韋皇後依然沉浸在她的王朝的夢想中。她可能是過於忘乎所以了,以至於她根本就想不到已被逼到絕境的李家竟然還有反手之力。韋皇後可謂是在自鳴得意中大意失荊州的。她當然沒有忘記要將李氏家族一個不剩地斬盡殺絕,她也開始時不我待地準備這場清剿的戰鬥了,但是她就是稍稍地晚子那麼一小步,以至於她才終於沒有做成那個韋姓的女皇帝。當然那也是她的命中注定。可能還因為她沒有像武則天那樣起用婉兒。婉兒倘若成了她的謀臣她可能不會如今天般那麼匆匆地收場。她太信任她們韋氏宗族的那些兄弟和子侄了。她以為唯有他們才能為她的登基保駕護航。於是在中宗剛剛死去,她就近乎歇斯底裏地讓那些出身微賤的窮親戚鄉巴佬們一個一個地光著腳走進了皇宮走進了李唐的朝堂,並委任他們那些單單是一聽到就已經把他們嚇得直哆嗦的高官,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而他們這些沒見過世麵更不懂得政治的烏合之眾,又能給韋皇後什麼像樣的幫助呢?他們無非是對韋皇後山呼萬歲,希望她能早早坐在那把龍椅上,於是韋後也得意忘形地應和他們,說,對,朕就是要做女皇。從此,女皇的夢想便終日糾纏著韋皇後,不論白天還是夜晚,那登基的五色祥雲始終在她的夢中翻卷著……

韋皇後便是在這五色祥雲絲絲縷縷的纏繞中被一片響聲驚醒的。她並不熟悉那不斷向她逼近的聲響。那已是三更時分。午夜的寂靜被驟然劃破。韋皇後乍醒來,在迷迷糊糊中以為那鋪天蓋地的響聲是民眾的歡呼。於是她真的很激動,她甚至激動得流下了眼淚。她於是清醒。清醒便是夢醒。夢醒之後她才非常現實地想,她還等什麼?她為什麼還不盡快登基?她已經等不及了,她太渴望看到城門下萬眾向她歡呼的那場麵了。韋皇後和衣坐起,睜大眼睛,然而她卻並沒有看到萬眾,也沒有聽到歡呼。眼前隻是一片長長的黑暗。她突然害怕了。她醒過盹來才透過窗欞看到了遠處有火把在遊動。而且那急如星火的馬蹄聲正逼近她的寢宮,那喊聲也變得越來越清晰,那就是要抓住她這個毒殺先帝謀危社稷的逆賊,要將她千刀萬剮,要將她的頭拿下,以祭奠顯那不幸的在天之靈。

韋皇後終於知道那並不是她的五色祥雲更沒有萬眾的歡呼。她嚇壞了,她立刻就意識到她做不成女皇了,她已經危在旦夕。於是她便慌亂地逃出她的寢宮,那時候她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逃跑。她甚至連鞋子都沒有穿,便飛快地不顧一切地往外跑。她披頭散發。滿臉的驚恐。她身上的睡袍向後飄著。踉踉蹌蹌的步履。她跑著。向著來兵相反的方向。她隻想逃命。那是她唯一的意識。逃命。被身後的騎兵圍追堵截。她不知該向哪裏逃。她更不知能在哪裏躲藏。她真的被嚇壞了。她隻是在身後的一片喊殺聲中拚命地跑呀跑呀。在這萬分危急的時刻,她身邊竟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能來幫助她救救她保護她。她的腳被石板路磨破,身體跌跌撞撞,臉上是血是淚。但是她卻依然不顧一切地拚命地跑著。後來,這個被逼得幾近瘋狂幾近絕望的女人終於跑進了一個很空曠的院子。她衝進去。那裏一片寂靜。她不知道那裏是什麼地方。她太累了。她已經跑不動了。她隻想停下來。坐在什麼地方。她再也不跑了。她寧可死。韋皇後是一屁股坐在那片寂靜的空地上的。但幾乎轉瞬之間,便有幾十匹高頭大馬一擁而上,將韋後團團圍住。那馬的凶猛的鼻息。在韋後的耳邊奮力響著。馬並不知道韋後是什麼東西。它們大概很好奇,於是便逼近她,並抬起馬蹄去蹬踏她。韋後再度想跑。但她左奔右突,卻似乎已經衝不出那馬的重圍。她的頭不斷碰到那些長長的馬臉。她害怕極了。她高聲喊叫著,不,這是哪兒?

這裏是飛騎營。你就是那毒殺了吾皇的毒婦吧,我們找的就是你。

不,你們要於什麼?飛騎營有什麼了不起的,飛騎營也是朕的。這裏的什麼都是朕的。朕就要登基了。連天下都是朕的了,你們走開,走開,讓朕……

你這個淫毒的女人竟還在做女皇夢?看刀,讓你的女皇夢見鬼去吧!

韋皇後的首級被斬於飛騎營的馬下,實現了李隆基兵變的第一個目標。隨即飛騎營的將士們便提著這個弑君罪人的首級,向政變領袖李隆基邀功請賞去了。

韋皇後失了頭顱的屍體孤單地躺在飛騎營的空地上,被午夜明媚如流水的月光照著。她脖腔中的血依然泉湧般汩汩地流著。流著罪惡。那是黑血。是偶爾飛來的專門吸食腐屍的禿鷲也不願沾的。它們大概也嫌那是罪大惡極的血肉,難以下咽。李隆基此次兵變要誅殺的第二個重要目標,就是一心想做皇太女的安樂公主。他的那個美如蛇蠍的隻有二十六歲的堂妹。又是一個女人。

其實安樂公主在韋皇後臨製的十幾天中並不高興。因為在那十幾天中,韋皇後一心想的隻是她怎樣盡快登基,她甚至不見安樂公主,視安樂公主為潛在的對手。她說隻有她登基做了女皇,而後才能考慮安樂公主做皇太女的事。所以安樂公主不開心。她不開心便不再理母親。她想幸好還有她的丈夫武延秀終日陪伴她,但自從母親臨製,那個被韋皇後任命為太常卿的武延秀留在家中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

她為此而和武延秀爭吵。她問他你怎麼總是半夜才回來?

你難道不知道這是什麼樣的非常時期嗎?朝中的事情這麼多,我又是母後的重臣。

難道朝廷半夜還點燈嗎?我去找過你,政務殿的大門早就關閉了。

我們是在母後的寢宮共商國策。

母後的寢宮?社稷的安危竟要到皇後的寢宮去商討,你們是不是還要升禦帳呀?

安樂你不要胡說,那可是你母親,不是武則天。

我母親又怎麼樣?她們都是一樣淫蕩的女人。她是不是已經離不開你這個年輕英俊的駙馬了?她從不會放棄那些漂亮的男人。我太了解她了。你幹嗎要那麼取悅於她?就像是她的一條狗。

安樂你說話不要那麼難聽。就算是一條狗我也是為了你。沒有她你能當上皇太女嗎?

她那種無知的女人都能當皇帝,我又憑什麼當不成皇太女呢?

總之我們的未來全靠她。單靠你我也當不上這個太常卿。

所以你才千方百計巴結她。用什麼?是用你的臉蛋,還是你的身體?你們這些肮髒的東西。天下沒有像韋氏這麼無恥的女人了。她毒殺了我父皇,如今又要搶她女兒的男人上她的床,而你竟然……

武延秀拂袖而去。他不再理睬安樂公主,因為他無法說清他和這一對母女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作為男人,愛美人但更愛功名。安樂公主可以紿他美,但他愛的功名就不是這個美的女人所能給他的了。武延秀生氣地住到了另一個房間裏。他當然知道無論母親還是女兒都是不好伺候的。所以,他常常是一走了之,把那些憤怒中的女人獨自丟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