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在崔浞啟程之前,聖上的又一道聖旨追到了崔湜的家中。聖上念及崔湜一家多年來對朝廷的貢獻,崔湜由江州司馬改判為襄州刺史。這聖上追賜的敕令,無疑改變了崔湜的命運。襄州與京都長安之間就僅有幾百裏路了,而崔涅便也是可望可及的了。刺史的官位自然也比小小的司馬高了許多。崔浞當然知道是誰幫助了他。
從此,崔湜在流配期間與婉兒魚雁傳書。他也曾寫過很多憂傷的哀怨詩,那聲聲慢慢,為了他和婉兒之間的那深切的思念。崔湜也許是真的愛婉兒,但在這愛中,也難說他是不是還在利用婉兒。因為他知道要想離開襄州返回京都,也隻有依賴於婉兒。
在婉兒不遺餘力的不懈的努力下,崔浞終於獲得了那個機會。六個月後,中宗祭天,大赦天下,崔浞便被順理成章地赦返於長安,不久,竟然又回到朝中升任了尚書左丞。崔湜當然知道是誰在背後為他嘔心瀝血,設計謀劃。崔湜當然也是感恩戴德,痛改前非。從此對婉兒的指令言聽計從。
此時的崔湜,因了安樂公主在危難之中對他的救助,而又成了安樂府中的常客,甚而他和韋皇後的關係也都有所改善。而同時,他也並沒有因此就疏離太平公主,他隻是不再像過去那麼張揚罷了。由此,崔湜的麵目慢慢變得模糊不清。他變得中庸,變得圓滑,和誰都接近,又和誰都不過分親近。於是後來崔混成了一個誰都能接受,甚至誰都想拉攏的人物。特別是那些皇室的女人們,都不約而同地被崔湜所吸引。盡管她們知道崔湜很壞,崔湜是在利用她們,但是她們還都希望能成為崔浞的情人。足見崔湜作為男人的魅力。他是所有女人的漂亮朋友,又是所有勢力爭奪的對象。崔湜如此駕輕就熟如魚得水,其實誰都知道崔湜是被誰調教出來的。
那個導火索一般的事件終於爆發。
那是誰也沒有想到的。
史書上說,公元710年5月的某一天,一位名叫燕欽融的許州人聲色俱厲地奏稟聖上,說皇後淫亂,幹預國政;而安樂公主、武延秀夫婦及當朝宰相宗楚客等人亦圖謀不軌,企圖奪取李顯的天下。
如平地驚雷。顯遂即刻召見燕欽融,當麵向他質問,如此擔憂,來自何方。燕毫無懼色。列出種種跡象。顯隻得沉默不語,黯自神傷。想不到燕欽融剛剛走出宮門,便被提前埋伏的羽林兵士殺死。中宗聞聽,便更是心有鬱結,悶悶不樂,甚而相信了燕欽融的預言。
從此中宗憂鬱沉悶,對韋皇後和安樂公主也開始有所疏離。
這就是婉兒所預感到的那場戰爭的前奏,那個真正危機的時刻。
中宗是聖上。
聖上為什麼就不可以不高興。
然而聖上的不高興便引來了韋皇後和安樂公主的憂懼和不安。她們不知道誰將殺了誰。她們沒有殺過誰,但聖上卻已經殺了韋皇後的兒子和安樂公主的兄弟。所以她們不能保證有一天聖上憤怒了也不會殺了她們。她們認為聖上為了他自己,是什麼樣的至愛親朋、骨肉同胞都能夠殺掉的,何況,她們又是如此勢單力薄的女人們。
誰也不曾知道誰將殺了誰。
更沒有人知道誰會先下手為強。
大概總是虛弱的一方、罪惡的一方首先舉起屠刀,來掩蓋他們的狼子野心。
結果就在公元710年的6月1日,一向懦弱的中宗突然暴斃。史書上說,那是由憂懼的韋皇後和安樂公主鳩殺而死。而在中宗的信念中,皇後和安樂是他在此世間最最親愛的人了。親愛的兩個女人。那——年中宗李顯剛剛五十五歲,便不幸被毒死於自己最親愛的女人之手,那當然也是他自己所沒有想到的,他是那麼愛她們。中宗當然也就不知道他便是這樣以死成為了那場未來戰爭的導火索。沒有多久便有人英勇站了出來,還是用他最心愛的女人的血,祭了他不能安息的靈魂。
其實中宗又何嚐不知道他的皇後和女兒是怎樣時不我待地覬覦著他的皇位。
其實中宗又何嚐不願將他的皇位傳給他的女人和女兒呢?
隻是中宗,他還活著。他還沒有壽終正寢,沒有想出一個傳位於她們的萬全之策,一個能讓同樣擁有繼承權的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說不出話來的無懈可擊的理由,一個能被滿朝文武和天下百姓接受和認可的時機。然而他的女人和女兒卻等不及了。特別是又剛好有了燕欽融的敢於直言,敢於捅破了那層薄如蟬翼的窗戶紙,敢於參透了聖上的心。這便是中宗為什麼悶悶不樂。那是因為他的妻子、女兒的心意被別人看破。其實那個被別人看破的所謂圖謀不軌所謂大逆不道所謂陰謀竊國本來就是中宗自己的願望。如果是竊國,那也是當朝天子自己竊國,而一個天子的願望,又怎麼能被一個凡人識破呢?那不是就識破了天機、識破了天下了嗎?
中宗李顯作為丈夫和父親對他的妻子和女兒可謂披肝瀝膽,仁至義盡。否則自重俊死後的三年之中,他幹嗎讓那個太子的位子始終空著。他李顯不是沒有兒子。他還有重茂。重茂雖小,但也是他名正言順的兒子,他憑什麼就不能住進東宮呢?顯隻是更珍愛他那傾國傾城美麗光焰的安樂公主罷了。他也知道他這稀世的珍寶一般的女兒想要的,其實就是東宮的那個位子。他怎麼忍心不給她呢?隻是礙於他的兄弟姊妹還都在世,他們不會允許他這樣做,而他如若一意孤行,他知道,那就不單單是安樂公主能否做成皇太女,而是將會爆發一場宮廷的政變,那樣誰輸誰贏就很難說了。所以要等待。所以顯什麼也不說,因為他覺得在親人中間有些事是無需說的,僅僅是默契就足夠了。然而他的女人們卻不肯和他默契。她們無法理解顯的沉默和等待,她們甚至以為顯是站在他李氏家族的立場上,來和他的親人們真心作對呢。而燕欽融的到來無疑加劇了她們的恐慌和疑慮。於是她們錯誤地判斷了她們的親人,她們鋌而走險,她們先下手為強。她們就這樣把她們最最親愛的這個男人毒死了。不知道他是心甘情願為她們做那個至高無上的傀儡的。她們眼看著她們的親人劇烈地疼痛和抽搐然後七竅出血歸於平靜。她們不知顯的末日其實也就是她們自己的末日。
中宗的暴死使後宮一片混亂。
婉兒被通知趕往聖上的寢宮,她站在中宗的屍體前淚眼朦朧,她簡直不敢相信成為第一個犧牲品的竟是聖上自己。
中宗臉上的那黑色斑跡使婉兒一望便知顯是死於毒殺。顯的血管在鳩酒的強烈侵襲下瞬間便破裂了開來,將他的血溢盡。婉兒太了解這種殺人的方式了,多少年來,皇室裏死於這種毒殺的當權者或是繼承人實在是太多了,可是一向和事寬容的李顯又得罪誰了呢,竟也要殘酷被毒酒殺死。婉兒抬起淚眼便看見了韋皇後看著顯時那驚恐而躲閃的目光。顯已經死了,她幹嗎還要如此驚慌和恐懼,婉兒立刻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如此婉兒不再想知道什麼了。她隻想問問韋後,顯給你的難道還不夠嗎?顯對你們難道還不寬容嗎?顯究竟怎樣妨礙你了?你何以要如此卑劣地置他於死地呢?
婉兒緩步離開了顯的寢宮。婉兒想這可能是她最後一搏的時刻了。她知道戰鬥就要打響了。顯的死已足已引發那場政變了。她的最後的一搏決不是為了拯救她自己的性命,而是她不能讓韋皇後這個陰毒淺薄的女人輕易篡權。盡管顯死了,但大唐的江山電輪不到落在她的手中。顯還有正宗的李家兄弟和姊妹,還有重茂,甚至還有安樂公主。她的登基的美夢將永遠不能成真。
婉兒將永遠不能夠原諒韋後殺了顯。顯已經夠可憐夠不幸的了,韋皇後怎麼還能讓他死於非命。看到顯滿臉痛苦地靜靜地躺在那裏再也不會起來,再也不會賜宴百官,賦詩填辭,婉兒一想到這些就不禁悲痛欲絕。本來婉兒已經很麻木。本來婉兒已隻等著她姍姍逼近的死期。婉兒想不到顯竟然會死在她的前麵。隻有當顯這樣永遠地長睡不起,婉兒好像才第一次覺出顯其實是—個多麼好的人。這樣的好人本來是不適宜做君王的。他太膽小,太懦弱,太沒有尊嚴感和威望,以至於連他的妻子兒女都看不起他,甚至傷害他,欺侮他,以至於最終如此這般地殺了他。
但是顯是個好人。是個有良知重情意的男人。那是唯有婉兒這種與顯有著幾十年友情的人才能真正體會到的。她想她唯一對不起顯的地方,就是她從來沒有真正地愛過他。但是顯卻幾十年如一日地始終不渝地愛著她,並把她當作最好的朋友和最信任的女人,這能說顯的意誌不堅定嗎?又有哪個男人能如顯一般幾十年如一日地深愛著一個女人並不要任何的報答。她記得幾十年前她用她的心深愛著章懷太子李賢的時候,顯總是遠遠地觀望著,為了他的兄長,而把對自己心愛女人的愛深藏心底。十幾年後,當顯從流放之地返回再一次麵對他心愛的女人,而婉兒又悔之不及地早已成為了武三思肉體的情人。在後來的日子裏,她仍然是不停地與顯失之交臂。她就是離開了武三思,竟然也沒有能去愛顯,而是又選擇了那個年輕的風流詩人。她為什麼又一次錯過了顯?是顯不夠好嗎?是顯不夠情深意切,盡善盡美嗎?婉兒就是這樣不斷更換著她的情人,更換著她的所愛。但是她就是沒有能拿出哪怕是一點點的真愛去報答顯。她本來是應當報答顯的。幾十年來她總是付出總是付出,而唯有顯才讓她懂得了什麼是得到。是顯給了她真正意義上的榮華富貴,也是顯給了她名分和官階。上官昭容,這個顯給予她的從此名垂千古的封號,才使她真正擁有了她本該擁有的那一切。顯還賜她田地房產,在她的庭院中堆山造池,讓她從此有了一處堪稱豪華典雅的真正的家。而婉兒更應當感激顯的,是她的受盡苦難的母親被顯冊封為沛國夫人後,終於搬出了陰暗的後宮,在長安燦爛的陽光下安度晚年並壽終正寢。顯為她做了那麼多那麼多。她本該是報答顯的,但是她卻為什麼總是沒有報答,總是為別的男人的生死存亡費盡心力,甚至,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為什麼總是要顯給予她?為什麼她可以不停地愛上別的男人而不能夠給顯哪怕是一點點的愛?而又為什麼顯卻總是毫無條件地愛著她並且沒有過一絲一毫的計較和動搖?為什麼他們相互對待的態度是這樣的不平等。婉兒想這可能就是他們之間的距離。而這個距離竟然隻有當顯永遠永遠地離開她後才會如此地拉近。
顯死了,婉兒始才知道她其實是愛顯的。那愛是存在的,以它固有的方式,隻是她不覺得,她愛著,卻不以為那是愛罷了。
隻是顯死得太突然也太匆忙太急切了,以至於婉兒都不能讓顯知道她的愛了,而且永遠不能。
顯的驟然離去使婉兒的心驟然失落。那種空空蕩蕩,從此漂泊無依的感覺。深入骨髓的。顯的位置從此空了,無人替代。
婉兒這樣想著,便不禁失聲痛哭。她知道這世間最疼她愛她給予她寬容她的那個男人這一次真的走了。她就是想報答他也無以報答,無從報答了。
顯就躺在那裏。從此什麼也聽不到看不到了。
而顯臉頰上的黑斑,驀然地就激怒了婉兒,她想她唯有誅滅殺害顯的罪人,才會是對顯的最好的報答。她決不放過那些凶手。顯如此善良無能倘逃不過他們的毒手,更不要說那些鄙視他們、勵精圖治、僥幸還留在人間的李唐的幸存者了。婉兒當然要保護他們。這就是婉兒在顯死後,她為自己選擇的那個立場。
於是婉兒苦思冥想。以她的非凡的智慧。後來她終於想出了一個緩兵之計,她便立即揮筆草擬了一份中宗李顯的遺詔:立溫王重茂為太子。韋後知政事。相王參決政務。
這當然是一個八麵玲瓏的立場。是婉兒在那一刻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選擇了。是遷就了韋氏的勢力,也討好了李氏家族。畢竟是中宗剛歿。婉兒還不想做出單方麵的決斷來。婉兒堅信她假托的這份中宗的遺詔,也一定是符合中宗的心意的。
婉兒假托這份遺詔不知道是不是在為她自己找退路。有史書說,是因為重俊發兵誅武三思並索婉兒,使這個一向優雅而清高的女人始知憂懼,待中宗暴斃,她才不得不草擬遺詔,引相王輔政,以討好李家。
但婉兒不是這樣的。因為自重俊發兵,婉兒就已經預感了她的死期。她並不懼怕死期在即,她隻是不想在他們這一類人死後,社稷會落到韋皇後那類烏合之眾的手中。那是婉兒所了解並親曆的大唐帝國堪稱輝煌的曆史。從金戈鐵馬打下江山的一代英王李世民,到日後的高宗李治以及更加偉大英明的女皇武則天。才有了偌大的帝國偌大的江山。應當說這百年王朝一直是掌握在偉大帝王的手中的。接下來的李顯也許平庸無能,但他也是武則天的兒子是大唐宗室的血親。他的身上流淌的,也全都是最偉大的帝王的血。而韋後算什麼?摻雜了韋氏血脈的安樂公主又算什麼?安樂不過是擁有那傾城傾國的美貌罷了。美貌也許對英雄有用,而英雄從此就不再英雄;而美貌對國家社稷來說,卻是一錢不值的,甚至禍國殃民的。
婉兒決心不讓這堪稱輝煌的帝國偉業最終落人諸韋的手中,於是她才能英勇假托了顯的遺詔,至少能暫時抑製住諸韋篡權,或者,至少是能夠延緩他們篡權的進程,而給李家一個反攻的機會。
立溫王重茂為太子。韋後知政事。相王參決政務。
這恐怕是唯有聰明的婉兒才想得出的一個最好的策略了。立不是韋後所生但確是李顯之子的十六歲的少年重茂為太子,可謂天經地義;而聖上駕崩,太子年少,由皇後垂簾聽政,似乎也在情理之中。而對此真正起到製約作用的,是相王的參決政務,這就為李唐皇室的東山再起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機會。如果他們能不失時機地抓住這個機會,那麼奪回天下該不是什麼困難的事了。
這便是婉兒的智慧。還有她多年來在政壇的沉浮中所積累的經驗。這是婉兒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所能夠做出的最好的選擇和決定了。她自己或許也能夠從這一紙偽造的遺詔中贏得某種能繼續活下來的機會。可以讓滿朝文武覺得這個每日和昏庸無能的李顯和韋皇後、安樂公主們混在一起,並為他們出謀劃策的上官昭容其實並不是他們的黨羽。她的真心所向還是李家,是李氏的那些公子王孫們。但是婉兒真的不是要逃脫。她早已視生命為多餘。她隻是想能在死前再抵擋一陣。把韋氏一族徹底擋在王朝之外。她深知如果政權真被韋氏篡奪了去,那無論對李唐皇室,對李世民浴血奮戰創建的這大唐帝國,還是對曆史、對未來,都將是不公平的。而她婉兒麵對如此危機而坐視不救,她本來能做而又不去做,那她不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也是她的道德良心所不允許的。
婉兒這樣想著將那偽托的遺詔做好。如此她的心便立刻平靜了下來,她覺得她這樣做至少就對得起顯了。她甚至覺得她這樣做是在為顯報仇。她發誓一定要將韋氏一族阻擋在朝廷之外。她甚至發誓要殺了韋後,要用她的頭來祭顯無辜的靈魂。婉兒這樣想著便不再悲傷。她擦幹眼淚並重新整理好頭發、衣裳。她顯得更加莊重、典雅、肅穆、威嚴。她知道她將要參加的是怎樣的一場戰鬥。她手裏握著那武器一般的遺詔,緩步向顯的靈堂走去。
在政務殿寧靜的回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