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3)(2 / 3)

顯便是如此荒淫無度地消費著他所餘不多的生命。婉兒看在眼中。婉兒盡管對當今王朝己不抱任何希望,但她還是不忍中宗如此糟蹋自己。她也曾婉轉地諫止過中宗,她說,倘章懷太子李賢的荒淫無度是可以原諒的,那麼陛下的窮奢極欲就是不可以原諒的了。

顯於是詰問婉兒,為什麼同是作樂,偏偏他可以原諒?

章懷太子自暴自棄,是因為他的母親在逼迫他。他已經沒有退路。他既然不願直接與母後對抗,便隻能選擇自毀前程。而陛下呢?有誰在逼迫你放棄天子的權杖和責任嗎?

在盛世太平中,唯有及時行樂,朕這樣沒有錯。

那麼陛下就可以和那個荒淫無度的隋煬帝類比了。

我怎麼會是隋煬帝?隋朝因他而亡……

以陛下今日之狀態,唐朝就不會亡嗎?如今的天下,絕非盛世太平,陛下難道看不見外戚的勢力正在迅速膨脹嗎?這是王朝之大忌,陛下必欲明察秋毫。

你是說皇後?朕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朕的命數已盡。這天下自重俊起兵的那一日起,就已經不是朕的了。朕不知道這未來的天下會是誰的,但反正不是朕的了。皇後的?或是相王的?抑或是太平公主的?朕不知道。但不管是誰的,朕都聽之任之。朕的心已經死了。留在這朝中的不過是個空殼。你又能要求一個空殼有什麼作為呢?

就是說,陛下已經心甘情願將王朝拱手交給皇後了?

你怎麼知道未來的天下會是皇後的?不一定吧?但是,婉兒你難道就沒有責任嗎?為什麼要遠離我?回來吧。你如果真的回來或許我們能挽救這王朝。你以為我眼看著這王朝在我的手下一天天衰落,我就不痛心嗎?回來吧,婉兒,答應我,我會給你更大的權力,我會讓你做貴妃,僅次於皇後,唯有你能戰勝她,你有智慧才華,你是無往而不勝的,婉兒……

不,陛下,已經晚了,婉兒隻有死路一條了。婉兒不能。婉兒……

那麼你就走吧。朕的事,你今後也就不要管了。

顯拂袖而去。

顯依然堅持著他生命中的最後的也是最淫靡的掙紮。他緊閉雙眼,不看身邊發生的一切。

李顯每每遊樂,身邊雖然都有韋後陪伴,但韋後卻從沒有和顯一樣真的及時行樂,醉生夢死。韋後是真的懷有野心的。她從來就沒有放棄過一旦李顯過世,她就效仿武則天登基的夢想。她並且一直在為她的這個夢想積極準備著。特別是武三思死後,她便急不可耐地粉墨登場。她開始搜羅黨羽,排除異己,特別是在很短的時間裏,就把她韋氏的兄弟子侄們,全都安插在了朝中的各個部門中,甚至將她的哥哥韋溫任命為太子少保,同中書門下三品,可謂身居要津。而一旦政變,韋氏的力量就能即刻控製朝廷各部,將權力牢牢掌握在他們的手中。

與此同時,韋皇後還開始效仿武則天,明目張膽地為她的登基造勢。她先是要她的黨徒帶領百官籲請皇上,為皇後加封“順天翊聖皇後”的尊號。緊接著,又裝神弄鬼地要宮人謊稱看見了韋皇後的衣裙上竟然有五色雲起。於是中宗即刻詔令,將這象征著皇權的五色樣雲繪成圖形,頒發百官。如此,韋後還覺得她登基前的輿論準備還不夠充分,於是又指使她的黨羽們奏請聖上,希望能將他們炮製的那首歌頌韋後的《桑韋歌》十二篇編進樂府。

韋後的這一切都在暗暗地、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韋後的用心已經極為明顯,朝中稍有政治常識的人都知道這是皇後在準備搶班奪權了。不錯,曆史中確實已有了女人登基的前例,但則天登基,也是在李治仙逝七年之後。朝中還不曾有人見過,當朝的皇帝還健在,皇後就開始緊鑼密鼓地準備繼位了,而當朝皇帝竟聽之任之,這真是天下奇聞,令人發指。

沒有人知道顯真正的心思。他或者糊塗到已不辨是非,或者,他根本就是想把他身後的王朝送給韋皇後的,因為無論皇後怎樣遭世人攻擊,他都堅信,唯有皇後才是他的親人。

婉兒靜觀著朝中風雲。她知道無論是韋皇後還是太平公主,都已經開始集結她們各自的兵力。戰鬥就要打響了。而隻有這個臨戰的前夜,才是最寂靜的。是那種黎明前的黑暗和沉寂。婉兒靜觀著等待著。她知道她必將和覆滅者一道毀滅。她知道這是一場將決定曆史的戰鬥。她隻是還不知道這場戰鬥的時間,導火索是什麼,她在其中充當什麼樣的角色,她還能逃過這一劫嗎,或者,她會怎樣地死。

婉兒麵對這一切。

婉兒的心情很平靜。

但是後來婉兒平靜的心情被一個突發的事件攪亂了。

在一個無比寧靜的夜晚。那時候婉兒已經睡下。她是被一陣她非常熟悉的有節奏的敲門聲驚醒的。她以為那是夢。她的心怦怦跳著,周身是汗。她披散著已經開始變得灰白的頭發,她穿上衣服,點上燈,聽著門外那麼熟悉的她不敢相信的聲音在呼喚著她。

那麼急切地。

那早春的寒冷。

在午夜。婉兒不能不去打開門。那呼喚太殷切了,一直穿透她的心。

崔湜?

是崔湜。崔湜一走進婉兒的寢室就跪在了她的腳下。婉兒趕緊去扶他,說崔大人午夜來訪,一定出了什麼事?

於是崔湜流著眼淚,他說,是他做國子監司業的父親崔挹因收受賄賂,剛剛為禦史押往監獄。

是要我救你父親?

不,不是。

那麼要救誰?

是我。

你怕被株連?

不,是臣下不法,在朝中主持銓選時,我也多有違失……

就是說,你也受賄啦?

微臣罪該萬死。

你怎麼能這樣?

禦史李尚隱正在劾奏我,恐怕明早就會下獄,望昭容娘娘救我。

救你?讓我怎麼救你?你怎麼能如此目無法紀?

微臣已知罪。但如果下獄,就將生死未卜。就算是僥幸不死,也會貶黜流放,離開京城……

崔大人,你怎麼會如此不潔?你私附太平,趾高氣揚,我都可以原諒你;但是你怎麼能因此就如此放肆了呢?以至於讓禦史台抓住了把柄。你活該。是你自己受人以柄,是……

不是告訴你我已經知罪了嗎?但事已如此,我隻想讓你幫助我。婉兒,崔浞說著便把那個瘦弱單薄周身發抖的婉兒抱在了懷中。然後他就不顧一切地親吻著她,他說婉兒,太好了,又抱住你了。我們又在一起了。如果是和你在一起,我怎麼會做出那等蠢事呢?

婉兒拚命掙紮著。很久以來,她一直那麼渴望這個男人這一刻的擁抱和親吻,但是她還是奮力推開了崔涅,她喊著,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還這樣?婉兒的心裏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疼痛和憤怒。她一時竟也不知道該怎樣去幫這個讓她又怨又氣又恨又愛的男人。

幹嗎不這樣。婉兒,過來,讓我抱住你。這才是我夢寐以求的。即或是我明早就要被下獄,就要被砍頭,我也不能錯過這一刻。你才是我畢生的最愛。婉兒。別掙紮。你是我的。你本來就是我的。不管你救我還是看著我死,我都要把你緊緊抱在懷中。原諒我在你最無助最悲傷的時候沒能來陪你。我知道你病著,我也曾無數次來到你的門前在你的院牆外徘徊著直到午夜。如果這一次我真的死了,你從此不要恨我。我真心愛你,有這些詩歌為證。我都帶來了。但是那時候我隻能遠離你。我知道,是你要我這樣做的,是你要我活下來,要我活著而心裏永遠想著你,紀念你。我知道那確實是你要我這樣做的。要我忍下身與心對你的萬般欲望,而去和別的女人睡覺,甚至去上太平公主的床。但是我的心死了。沒有你,也就再不會有快樂了。那種和你在一起時才會有的快樂。別推我。也別掙紮。我和你說的都是真心話。我就是要和你說這些。否則我就不會半夜跑來了。我隻是沒有想到我會死在你的前麵。盡管不夠光彩,但能在死前和你在一起,我便無悔無怨。來吧,婉兒我要你記住我。把我永遠銘刻在你的心上。直到你帶著心上的我去死。來吧。最後一次。我們將永遠彼此屬於。來吧婉兒脫掉你的衣服露出你的身體。讓我進去讓我進去,知道嗎?這裏才是我最後的歸宿。來呀,抱緊我,感覺到了嗎?我們彼此的衝動。我終於知道了你是想念我也需要我的,就像我日日夜夜想著你懷念你。來呀,這麼柔軟的身體這肌膚的芬芳。今生今世。這一刻如此美好,這一刻將與世長存……

崔提癱倒在婉兒的身體上。

在這寂靜的午夜。

然後他站起。

離開。

他最後說。我也許並不是想要你救我的。我也許隻是想要這一刻。

然後崔湜便消失在午夜的黑暗中。

婉兒追出去。隻追上了一片黑暗。她不知道崔湜的牢獄之災,是不是也是她無法逃避的一劫。

第二天婉兒上朝。果然有專門負責監察朝官的禦史台禦史李尚隱彈劾崔澀父子。他們雙雙身為朝中重臣,卻無視朝廷聖上,貪贓枉法,辱沒了大唐的尊嚴,故聖上敕令將崔湜父子下獄等候發落。緊接著這發落便有了結果,第二紙詔令下達。崔湜終於免去一死,但被貶黜流配到千裏之外做一介小小的江州司馬。

婉兒得知這結果後,幾乎當時就癱軟在地。她是蹣跚著走回政務殿的。她知道江州司馬意味了什麼。那偏遠的江州對朝官來說,是一個怎樣令他們絕望感傷的近乎於致命的打擊。貶謫的敕令一經發出,崔涅就要立刻上路。顯然崔溫已無力挽回他自己的命運。而他也根本就見不到婉兒了。從監獄出來他就被士兵押解著,直到他徹底離開了長安城。

婉兒知道崔溫從監獄出來到他離開長安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她還知道一旦崔涅上路,一切就再也不能挽回了。她必得在這瞬間的停留中想辦法救崔涅。她不能對崔浞的苦難坐視不管。不,她要救崔浞。畢竟那千裏萬裏之外的江州實在是太遠了。

於是婉兒像熱鍋上的螞蟻。她調動起了她的全部思維,拚命地想著該通過什麼樣的渠道救崔浞,或者什麼人肯去救崔浞。

顯然,她自己親自去為這個忤逆了聖顏的崔浞去求情,是不合適的。顯會覺得,婉兒一個堂堂聖上的嬪妃,怎麼能為一個有罪的朝官去向自己的主子求情呢?這樣,也許顯會更憤怒,以至於會使崔浞的處境更糟糕。

婉兒知道事情到了現在的這個樣子,去找太平公主也無濟於事了。也許聖上就是因為崔浞與太平公主交往過甚才故意將他的罪定得很重,且將他流配到最偏遠瘴濕的地方的。

那麼去找韋皇後,當然更沒有可能。如果說韋皇後在武三思活著時,對崔堤還有幾分情意,那麼當崔湜投奔了太平府後,她對這個年輕人就咬牙切齒了。是因為韋皇後已將太平公主恨之入骨,她怎麼可能為太平的黨羽而向陛下求情呢?她是唯恐不能把太平的黨羽斬盡殺絕。幸好崔浞送來把柄。說不定還是韋後慫恿聖上將崔提流配江州的呢。說不定韋後還想將崔湜下死罪呢。

那麼誰還能幫助她救崔浞呢?婉兒想來想去。她算著時辰。眼看著崔湜就要上路了。而一旦崔浞到任,便是誰也不能救他了。婉兒難道就眼看著崔湜被送上死亡之旅嗎?婉兒越來越焦慮。眼看著時辰已盡。婉兒是在絕望中想到安樂公主的。她甚至都難以理解她怎麼會想到了安樂公主。仿佛是一道希望的光。她知道安樂公主是顯最親愛的女兒,而顯唯有對安樂公主的請求,才是真正有求必應的。於是婉兒立刻決定去見安樂公主。她想,她對安樂公主和武延秀之間的那一份婚外之情還是幫過很大的忙的。多少年來她處處幫助照顧安樂,而從未求過她什麼。她想安樂公主也許會給她這個麵子的,而且婉兒記得,安樂公主對崔浞的容貌和才情一直是很欣賞的,她也一直喜歡和崔湜交往,隻是因為崔浞一頭紮進了太平府,她才不再理他了。

婉兒急如星火地找到了安樂公主。安樂公主盡管越來越盛氣淩人,甚至不把她的母後放在眼中,但是對婉兒,卻始終是尊重的。那也是源於她少女時代的夢想。那時候她還剛剛從流放之地返回。她覺得婉兒對她來說太重要了。她覺得身邊能有婉兒是上天賜與她的幸運。所以就是婉兒老了,被冷落了,她還是對這個女人懷了一種很深的敬佩。

婉兒開門見山說了崔浞的事。

安樂公主也是毫不猶豫地一口回絕,說太平府的事幹嗎要我幫忙?我才不管呢。那是他活該。誰讓他貪呢?都是太平教的。

可是,安樂,這一回你一定要幫崔湜,奴婢求你了。婉兒說著,便撲通一聲跪在了安樂公主麵前,眼淚便也淌了下來,婉兒說,求你幫幫崔浞吧。你幫他就等於是幫了奴婢。

昭容娘娘,你怎麼啦?不就是一個崔涅嗎?竟至如此?不,這不值得。你快起來。

公主,你該知道這天下有君臣之愛,手足之愛,也還有男女之愛。崔湜便是奴婢畢生的至愛。其實奴婢也知道他是個劣跡斑斑的男人,但又有哪個男人不是貪得無厭,劣跡斑斑。然而崔湜愛我。是那種最最真誠的深刻的愛。他寫詩給我。他的詩是那麼好,那麼感天動地,沁人心脾。就在事發的前夜,他還專門來到我家,我的床上……安樂你能理解嗎?多少年來我是那麼孤單,我是那麼需要……

他愛你怎麼還會上太平的床?

他決不是太平的黨羽。那其實是我要他去的。他是不得已。如果那邊一旦有了什麼動靜,他一定會來通報我。我們需要有崔涅這樣的人接近太平公主的勢力。你難道看不出太平公主也是在和他逢場作戲,虛心周旋嗎?說不定這一次崔湜不幸,就是太平公主在有意陷害他呢。救他吧,我了解他。我知道他此生真愛的女人隻有我。來看看這些詩吧。從來就沒有間斷過。他就是在太平的床上,腦子裏也在給我寫詩。你拿去看看吧。我全都帶來了。去求聖上。求聖上手下留情,至少別將他流配得那麼遠。知道江州意味了什麼?那就是死亡。崔涅多少年來對朝廷還是有貢獻的。去求求你的父皇,就算是為了奴婢。

婉兒你真的那麼愛他?

昨天的那個夜晚將成為永恒。沒有他,奴婢可能早就無意在這虛偽的人間駐足了。

那麼你能保證他是真愛你嗎?他是不是又是在利用你,包括昨天的那個晚上。

崔湜並不知道我到你這裏來。昨天的那個永恒的夜晚僅僅是為了告別。那是種生離死別,我們都知道可能隻有在那邊才能相見了。安樂,看看這些詩你就會明白了,那是他的心。

好了婉兒,你起來吧。我不要看這些詩,那是你自己的事。我可以替你去求父皇。完完全全是為了你,而不是為了那個崔湜。我不知道父皇是不是會答應我,但我會盡力為你去爭取的。隻是,我不知道你為了這個男人跪在這裏是不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