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2)(2 / 3)

崔渥淚如雨下,滿心悲飭。他緊緊地抱住了婉兒,抱住了那個依然美麗的女人。他抱緊她親吻她。那千種風流,萬般感慨,將那恩重如山的不眠之夜度過。

第二天晚上,婉兒果然把崔溫帶到了太平公主的府邸中。太平公主雖然早已聽說過崔浞的詩名,甚而知道崔堤是婉兒的情人,但是她卻從未見到過這位風流才子。太平公主初見崔湜,就有了一種相見恨晚、一見如故的感覺。她也立刻意識到,如若有一天她真能從政,那崔浞就一定是她最得力的輔政大臣,她的左膀右臂。不過此刻太平公主對崔提的那種感覺,不過就是停留在了這個政治的層麵上。那時候,她並沒有想崔浞能成為她的情人。因為畢竟,她知道崔湜是婉兒的,她可能還無意去爭奪婉兒的情人。或者,她對婉兒還有著幾分懼怕。因為天下畢竟還是中宗的,而婉兒又是中宗最信任最依賴的女人,婉兒還在強有力地控製著整個朝廷。隻是後來,在婉兒的慫恿下,崔浞開始越來越頻繁地獨自前往太平府去求見太平公主,井每每送上他為太平公主所寫的那些近乎情詩的頌詩。那離愁別緒。那相思之苦。崔提盡管遮遮掩掩,閃爍其辭,但是那私附之意卻躍然紙上。於是太平公主直言不諱地對崔浞說,是婉兒叫你來的吧?她又看到下一步了?她真是愛人愛到底呀,連後事都為你考慮好了。你怎麼征服了她的心?你真有那麼厲害嗎?婉兒幹嗎總是以犧牲自己來保護你們這些男人呢?她這樣太委屈自己了吧。不過既然是婉兒的誠意,我就收留你了。但我們的聯盟是秘密的,你也用不著總是往我這裏跑。告訴婉兒放寬心,局勢還沒有那麼危機,她有點太煞有介事了吧,仿佛驚弓之鳥。真有人要造反嗎?

婉兒便是以她最後的智慧,遊弋於朝中的各派勢力間。她成為了朝中最炙手可熱的人物,她不僅能代人出謀劃策,還能代人吟詩作賦。每每在聖上所賜的遊宴中,在宴席間的詩詞唱和中,婉兒每每要代聖上、皇後以及安樂公主等作詩賦辭,有時候甚至數首並作,且首首詩句優美,被時人所傳誦。婉兒的詩便是這樣被流傳了下來。她的詩名和才華也透過她的詩句被後人所稱頌。但可惜婉兒所遺文集二十卷到《全唐詩》中隻剩下了三十二首。這些詩且多為應製之作,雖詞采華麗,但卻少有性情。而詩若沒了性情,就很難被千古流傳,這就是婉兒的三十二首詩中,為什麼沒有一首是真正不朽的。這或許就如同婉兒這個人。她留下的隻她在曆史中的存在,卻沒有能留下她的內心。

因為婉兒的心很斑駁。

還因為婉兒的心更多地是用在了朝廷和皇室中。淫靡的生活和吟詩作賦不能代替殘酷的政治。婉兒盡管腳踩數隻船,取悅於所有權勢之人,但是她的算計也不是天衣無縫的,隻是,她沒有想到她竟然會在一條小河溝中翻了船。

朝廷不能沒有一天無太子,於是在神龍革命之後的第二年夏天,李唐的朝臣們在與韋皇後的殊死搏鬥後,終於將皇子重俊立為了太子。重俊雖然天性穎悟,但因不是韋後所生便多年來不受重視,加之又無良師指導,結果顯的這個兒子便活得渾渾噩噩,不思進取,行事從不遵法度,是那種出身於皇室的典型的紈絝子弟,終日隻知道和一群皇室的狐朋狗友以蹴鞠、遊樂為戲,且聲色犬馬、多行不義,所以就常常被一些朝官們上疏諫止.或用《孝經義》、《養德傳》等每每對太子重俊進行教育,但重俊皆不能接受,他已經成為了那種真正不堪造就的太子。他不能好好愛護他的神位,且屢教不改,隻能讓那些原本對他寄與厚望的朝臣們心生悲涼。

中宗李顯對他的這個聲名狼藉的兒子也十分不滿,他也曾每每訓導他,警告他不要自毀前程,否則他將把他趕出東宮。而韋皇後看著重俊如此墮落則是心中竊喜。她希望李重俊越墮落越好,她甚至每每為這個不是她親生的太子提供各種墮落的機會。其實韋後心裏的小九九很清楚,那就是隻有重俊令聖上和滿朝文武徹底失望,她才有可能重演武則天登基的那一幕,她是—‘直渴望著做女皇的。

所以韋皇後從不在聖上麵前抱怨或指責太子的為非作歹不務正業。她隻是在冷眼旁觀著太子的迅速滑落,並由此做著她女皇的美夢。而從來吹毛求疵、容不得其他皇子公主的韋皇後怎麼能對太子如此寬容大度呢?婉兒當然早就看清了韋後的狼子野心。因為婉兒從骨子裏就看不起這個韋皇後,所以,她當然不能容許日後有韋皇後稱帝的那一天。於是婉兒在這個問題上,便站在了同樣想搶班奪權的安樂公主一邊。安樂公主麵對哥哥重俊的墮落和死不悔改,她也曾多次向婉兒提出,她要請奏父皇廢掉重俊,立她為皇太女。那時候婉兒總是勸她三思而後行。直到重俊如此地一路墜落下去,韋皇後又在武三思的鼓勵下蠢蠢欲動,婉兒才覺得她必須截止一下那個韋皇後了。於是婉兒找到安樂公主,告訴她可以在顯的麵前指責重俊的自暴自棄了。但是婉兒同時又說,以重俊如今的所作所為,還不足以請廢太子,所以我們還需齊心協力逼迫他自行退出曆史的舞台。婉兒並沒有點明就是擠掉了太子重俊,還會有你的母親在王位繼承權上與你一爭。婉兒想她們母女在請廢太子的問題上至少是站在同一條戰線的,她不能消解掉她們一致對外的力量。婉兒隻是悄悄地找到了武三思,和她的這個舊情人進行了一番很私下的會晤。她對三思曉以利害。她要求他不要總是慫恿韋後登基了。她說韋皇後和武則天不能同日而語。你可以幫助武則天登基,因為她是天下最偉大的女人;然而你卻不能幫助這個庸俗淺薄的韋皇後。你覺得她真能坐在那把龍椅上嗎?你這樣做會被貽笑大方的。即或是想推舉一個與你親近的能聽你調度指揮的人做太子,也該推舉那個不諳世事的安樂公主。畢竟你的親兒子是公主的駙馬,唯有安樂公主繼承了王位,你的兒子才有出頭之日。而他們又是如此無知如此不懂政治,你不是正可以躲在他們背後做那個操縱天下的帝王嗎?不管大人和韋皇後如今的關係怎樣,但以我的觀察,被皇後起用和信任的都是她韋姓的親戚們。一旦韋氏當政,用不著李家後代,就是韋後的親戚們就足可以把你下到十八層地獄了,大人難道還看不到這一步嗎?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的預言不會錯。

武三思到底還是相信婉兒的。於是他便也悄悄暗轉,倒戈於安樂公主了。從此他們沆瀣一氣,恨不能即刻就把太子重俊趕出東宮。為了盡早地實現這一步,婉兒在她所起草的文誥詔令中,每每推祟武氏而排抑皇家,特別是對太子的行為頗有微詞,使李重俊氣憤不已。而控製朝廷大權的司空武三思,也對重俊貶抑排斥,甚至不給他一個太子所應當擁有的權力。在皇族的各種聚會中,以皇太女自居的安樂公主就更是不把她這個當太子的哥哥放在眼裏。不要說在她和重俊的血管裏,還共同流淌著聖上的血;就是對一般的宮廷侍從,安樂公主也不曾每每以奴喚之。安樂公主在李重俊的麵前,卻驕橫跋扈,氣勢洶洶。她時常當眾羞辱重俊是奴婢所生的奴才,是野種,她甚至又哭又鬧地請求父皇將太子廢掉,她說她實在不能忍受重俊繼續辱沒我們大唐皇室的榮譽了。

這樣一來二去,加之重俊自己不識時務,一時間,朝廷中竟真的刮起了一陣請廢太子的風潮。這當然是武三思、韋皇後、安樂公主和陰毒的上官昭容所為。大約就是因了這籲請廢黜太子的浪潮波濤洶湧,鋪天蓋地,使那個年輕的太子終於從聲色犬馬之中驚醒了過來。他於是恍然記起了他的伯祖父承乾和他的伯父章懷太子李賢是怎樣在恣意妄為中自毀前程而落得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於是重俊警醒。於是重俊振奮。他當然不能步這等先輩的後塵,更不能再任武氏、韋氏那群勢利小人的宰割,更不能再聽憑他的親姊妹如此地淩辱他了。他也再不能忍受那個心懷叵測的上官昭容對他的貶抑排斥了。他知道真正的罪魁禍首就是這個女人,無論是在父皇的耳邊吹風,還是在他們原本親愛的兄弟姊妹之間挑撥,他知道就是這個禍水一般的女人,他與她將不共戴天。

任何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何況已經被擠兌到絕路上的李重俊。於是重俊找來了那些平時陪他打馬球,陪他嫖娼喝酒的小哥們弟兄們,滿懷悲忿地傾訴他多年來的壓抑和苦悶,並表示了他決心起兵造反的心意。於是,重俊的決定立刻獲得了那些小哥們的擁護和讚同。因為和重俊在一起的,電多是李唐皇室的飄零子弟,在韋、武把持的李唐的天下,他們也全都感到了壓抑和忿悶,他們當然想學習他們的父輩們,以造反來改變他們這種被排擠被冷落甚至被監視的被動處境。他們大概還想一鳴驚人,青史留名,隻要重俊成功,不僅王朝能歸還李家,他們也能在重俊的王朝撈一個顯赫的官位,何樂而不為呢?

於是這些沒落家族的子弟們很快聚集了起來,他們以他們些微的能力和正義的招牌也即刻擁有了羽林軍三百多騎。他們知道夜長會夢多,於是他們當夜便發兵突襲了武三思的王府。這是他們的第一站。這也是他們最恨的最想幹掉的一個人。他們在神不知鬼不覺中就衝進了梁王府。而重俊的突然發兵,當然是以為可以高枕無憂的武三思所想不到的。所以驟然之間麵對高頭大馬上那些英姿勃發的李氏子嗣們,武三思毫無準備。他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想應戰的方式,就已經被刀砍於重俊的馬下,一命嗚呼。緊接著他們又斬殺了武三思的兒子武祟訓。他們想不到首戰竟會如此神速地告捷,那麼繼續殺掉韋後、上官昭容,要求昏庸的李顯交權想必也不是什麼難事。

於是這些被勝利鼓舞的公子哥們乘勝追擊。他們過關斬將首先殺進了肅章門,並將所有的宮門封鎖了起來。然後重俊就帶著羽林兵士直抵宮內婉兒的官邸。想來李重俊是恨透了婉兒。他覺得他所有的不幸都是來自這個女人。所以當他的飛騎一突進肅章門後,他就高聲喊叫著索要婉兒,他發誓要把這個女人碎屍萬段。

而此時的婉兒恰好正在顯的大殿中與韋後、安樂公主一道陪著聖上博戲。自從聽到那遙遠的李重俊的吼聲,婉兒便立刻知道,她所預感的那一幕終於拉開了。她隻是沒有想到這叛亂會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她也想不到首先發兵的這個人竟會是李重俊。她覺得她錯誤地估計了這個年輕人。她竟然沒有想到狗急了還要跳牆呢,何況被逼的是一個皇太子。

肅章門外叛軍的吼聲一浪高過一浪,且馬蹄嗒嗒地逼近了聖上的後宮。頓時之間,李顯和他的妻女們已經抱成一團,不知道門外究竟發生了什麼。緊接著李重俊高聲叫道,他們已經殺掉了逆臣武三思和武崇訓,為李唐皇室除了禍患,他們現在便是索要婉兒,唯有殺了這個禍國殃民的女人,才能真正光複我李唐天下……

那一陣接著一陣的吼聲和敲門聲。

三思父子的被殺就像是晴天霹靂,炸響在已經抖成一團的人們的頭頂。韋皇後和安樂公主立刻癱倒在地上。因為假如真如叛軍所說三思父子已慘遭殺戮,那麼她們便也在劫難逃了。於是她們又哭又叫。她們緊緊地抱住了李顯,請求著,陛下救我。聖上救我。父皇救我。

麵對如此的急風暴雨,特別是看到韋後和安樂公主抖得像一片風中的葉子,顯的臉上一片絕望,此刻,內心同樣充滿了恐懼,甚至已經到了崩潰邊緣的婉兒反倒鎮定自若了下來。她知道重俊是在索她。她便不再害怕。她想反正是一個死,她又何不死得智慧,死得英勇呢。當獲得了死的勇氣,婉兒反而急中生智。那是因為武三思的死。當然在那種千鈞一發的危急時刻,她是顧不得痛悼她從前的情人的。她隻是由三思父子的死,推想到重俊是定然不會放過韋皇後和安樂公主的。她不知道重俊是不是也會逼他的父親交出皇位,但是至少,在此刻,她和聖上,和皇後,和安樂公主是站在同一戰壕中的,他們全都危在旦夕,他們必得團結起來對付叛軍。

於是鎮定的婉兒微言大義,她說如此看來,太子是先要我死,然後再依次弑殺皇後和陛下,要讓我們同死於你的刀下。

於是李顯大怒。

他當然不肯依著重俊的索要而交出婉兒。

這是顯的第一次男人氣概。當然,這也是婉兒將她的生死與李顯捆到了一起之後所獲得的一種來自君王的保護。

在重俊叛軍的窮追猛打中,顯帶上婉兒和他的妻女們匆匆登上了玄武門,以避兵鋒。在玄武門城樓上,顯大概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挺起了他的胸膛,庇護了他身後的那些女人們,顯示了一代君王的臨危不懼。他首先派右羽林軍大將劉景仁速調兩千羽林兵士,屯於太極殿前,閉門自守。當叛軍來到宣武門了,他便依照婉兒情急之中不顧尊卑的指令,向門下的叛軍高聲喊道:你們都是朕的衛兵,為何要脅從叛逆來討伐朕?如果你們能立刻歸順朕,殺死那些叛軍的首領,朕不僅不會追究你們,還要賞賜你們榮華富貴……

站在宣武門樓子上的,畢竟是朕。

朕畢竟是李唐王朝的真正天子。

而重俊發兵所要討伐的,也畢竟不是他的父皇。他要殺的,隻是那些羞辱他欺侮他的仇人。他不想殺他的父親。但是他不知道他的父親是怎樣和他的仇人們攪在一起的。殺了他仇人就等於殺了他父親。重俊捶胸頓足。他真的不知道他是不是該弑君了。

然而就在重俊猶豫的片刻,那些終於不敢背叛“朕”的羽林兵士們突然紛紛倒戈。畢竟,那個大唐天子就在宣武門上。畢竟,他們也確曾宣誓要效忠於他。而李重俊又算是個什麼人呢?於是羽林軍們反身殺掉了叛軍的首領,將李多祚、李承況、李千裏等李唐宗室們斬於玄武門下,斬於聖上的眼皮下。一時間玄武門下血流成河。永遠血流成河的玄武門,多少兵變都是發生在這血色的城門下。當孤軍奮戰的李重俊見大勢已去,便隻好帶領那所剩不多的百餘騎兵從肅章門殺出了一條血路,落荒而逃。

一場虛驚之後,仍有餘悸的李顯疲憊地從玄武門下來回到了他的寢殿。他累極了,也害怕極了,他不知道為什麼他自己的這個親兒子會起兵反對他。他明明已經力排眾議,說服了韋皇後和武三思,把太子的位子給了重俊,他已經是大唐王朝最合法的繼承人了,他幹嗎還要起兵造反呢?究竟誰在逼他走上這毀滅的道路呢?李顯隻有仰天長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