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2)(1 / 3)

安樂公主在生活上墮落,在政治上卻開始抱有野心。她畢竟是當朝天子最心愛的女兒,這是眾所周知的,所以當時安樂公主的地位可謂是權傾朝野,整日裏門前車水馬龍。朝拜的人們都希望能通過結交安樂公主而巴結當今聖上。這種眾星捧月的狀態就更讓安樂公主覺得她做王位繼承人不是不可能的;因為她是父皇母後的最愛,又是握有實權的武三思的兒媳,從種種不同的層麵中,她都會獲得朝野的擁戴。安樂公主野心勃勃,她所以才會請婉兒為她的未來論證。婉兒對安樂公主所懷的,是一種異常殘忍的喜愛。她知道她實在是不能不喜歡這個女孩子,就像那些王公大臣們不能不喜歡安樂公主一樣。因為她實在是太美了,是那種光豔動天下的美,也是一種人世間罕見的美,一種無法拒絕的美。所以婉兒喜歡這個年輕的女人。一種想將她占為已有想嗬護她同時又想毀滅她的喜愛。正因為喜愛,婉兒才沒有極力慫恿安樂公主關於皇太女的野心。她對她說,這當然不是不可以的,但需要時間,需要從長計議。畢竟聖上還在。要給他時間考慮。你萬萬不可過於急切,那樣也許會把一切弄糟。婉兒可能是真心地為這個涉世太淺的女人著想,她確實不希望安樂公主早早就被她不恰當的政治野心所毀滅。

婉兒之所以沒有鼓勵安樂公主去奮力爭奪那個王位繼承權,事實上是,婉兒所提出的公主與皇子應同等待遇,是適合於所有公主的。偌大一個李唐皇室,不僅安樂一個公主,還有同為韋皇後所生的長寧公主,和那些非韋後所生的顯的其他女兒們。然而,婉兒真正希望由此而得到權力的一個人,其實還不是顯的這些氣焰萬丈的女兒們,而是那個如今已成為長公主的太平公主。婉兒最希望的就是太平公主的家中能設府並置署官,使公主的待遇如親王一般。婉兒之所以這樣做,其實也是有著—番良苦的用心的。她希望由此而保持住與太平公主之間那幾十年來盡在不言中的默契和友情,而更為重要的,則是要在籠絡太平公主的同時,籠絡住所有李姓的子嗣們,特別是籠絡住已成為相王的李旦,因為婉兒看見了旦的那五個英姿勃勃的兒子們都已經長大。他們對朝廷的一切冷漠而疏離,但是婉兒感覺到他們其實已經在磨刀霍霍,虎視眈眈了,他們遲早有一天會起事。

所以婉兒要緊緊拉住太平公主做她的盾牌。為了這一層保護,婉兒在她為皇室所製定的任何一項策略中,都不曾傷害過太平公主的利益。就是說,在製定政策之前,她總是要反複掂量太平公主在其間的位置。就是在那些推崇武氏而排抑李唐的詔令中,婉兒也沒有損害過太平公主,因為太平公主的丈夫就姓武,且在婉兒的精心運作中,在武三思榮任三公之一的司空後不久,武攸暨就當上了比武三思的官位還要靠前的司徒,位於宰相第二,僅次於首席宰相的太尉。盡管朝中的大權在武三思手中,但至少在名聲上,武攸暨是優武三思一等的。所以太平公主對婉兒貶抑李家的策略並沒有太大反感。而婉兒提出的提高公主地位,同樣使太平府的位置大大提高。而且在所有的公主中,獲利最大的恰恰就是太平公主。不僅她的駙馬是當朝的宰相,而且她也同她的哥哥相王李旦享有了同等權力,這是前所未有的,太平公主當然感激婉兒。而如果公主能擁有皇位繼承權,太平公主自然也會當仁不讓。其實這也是太平公主早有的野心。從母親在世時,而女皇對她所剩的兩個兒子又都不滿意,太平公主就懷有了那種對皇權的欲望。既然母親能做皇帝,她為什麼就不能做皇位的繼承人呢?從此太平公主便積極參與朝政。她不僅自己親自參與,還讓她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們也積極參與。特別是在誅殺二張的神龍革命中,她也曾表現出極大的熱情,並積極參與策劃。於是當革命成功之後,她作為有功之臣,被封為“鎮國太平公主”,這無疑是對她參與政治鬥爭的一種獎掖、肯定和鼓勵。於是對未來的朝政,太平公主就更有了一種要參與進去的信心和鬥誌了。她不能做旁觀者,她也要做母親那樣的偉大的女皇。特別是,當事後通過武三思開始參決朝政之後,太平公主就更是躍躍欲試,決心與韋皇後一決高低了。因為她堅信,那個粗俗愚蠢的韋皇後根本不是她的對手。與其讓這個野心勃勃的女人做女皇,那當然還不如她首先把那個皇位搶到手。於是,太平公主與韋皇後覬覦皇位的明爭暗鬥開始。她們以為皇權可以是武曌的,也就能夠是她們的。她們根本就不管那些男人們,不管李顯依然坐在皇位上,不管李顯還有兩個能夠繼承王位的兒子,不管相王李旦和他的五個英姿勃發的兒子也擁有繼承李唐天下的可能。她們不管。她們對皇室中的男人們視而不見。她們以為風水來回轉,天下就該是女人的了。

所以婉兒提高公主地位的策略對太平公主來說就等於是及時雨。如此,她們之間的那種姐妹一般的友情自然就更深厚了。特別是當婉兒也搬出了後官,她們之間的交往就更多了。她們彼此之間頻繁地相互拜會。除了遊宴作樂,絲竹之聲,她們自然也會時常談論起朝中的政務,以及韋皇後的種種動向。她們的關係極為密切而複雜,她們甚至是相互利用相互牽製的。婉兒所需要的,是同李家千絲萬縷的聯係;而太平公主所羨慕的,是婉兒能將皇帝皇後以及武三思全都牢牢控製在她的手中。婉兒服務於聖上以及聖上的家人,但是婉兒同時也真心實意地為太平公主出謀劃策。她總是不厭其煩地為太平公主籌劃各種宴會,她告誡太平公主,這是招攬朝中人士,拉攏黨徒的最好方式。日後,太平公主確實因此而羅織了一大批她忠心耿耿的黨羽,為她日後爭權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婉兒便是這樣盡其所能地幫助她身邊的那些有權勢的女人們。無論韋後,無論安樂公主,也無論是太平公主。而這所有的女人,在婉兒的幫助下,都拉攏了一批朝官並形成了她們自己的勢力。她們每個人的山頭都越來越高,每個人都各自為政,勢不兩立,修築城池,整裝待發。也許這恰恰就是婉兒想看到的。她知道她不用再親自動手,那些女人自己就消解了自己,自己就形成對自己的牽製了。太平公主作為女皇的女兒,她當然瞧不起韋氏母女電不能容忍她們如此囂張的氣焰;,而韋皇後與安樂公主在對太平公主的懼怕之餘,也視她為最凶惡的敵人,並不遺餘力地在中宗李顯的耳邊叨嘮太平公主的壞話,伺機將這個壓在她們頭上的不可一世的女人打倒。而就是在韋皇後和她號稱最愛的女人安樂公主之間,那隱隱的看不見的爭權鬥勢也是存在的。她們彼此蔑視,彼此仇恨,並在這無形的戰鬥中爭奪著中宗李顯的愛。韋後用她與中宗長久以來一直恪守的“不相製”的諾言,而安樂公主則以父皇對她的那近乎情人一般的父愛。

然而,就在這三個彼此爭鬥互不相讓的女人的心目中,一個非常奇妙的現象是,她們竟然每一個人都把婉兒當作了她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同僚最好的參謀,甚至,唯一的支撐。她們不約而同地依賴婉兒,她們甚至覺得沒有婉兒就活不了,就動轉不能,就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走,該怎樣進攻才能徹底削弱對方的勢力。婉兒怎麼會就成為了這樣一個女人,這樣一個操縱著全局的軍師?她可以任意地把棋子擺來擺去。她可以想叫誰敗就叫誰敗,想叫誰出局,誰就在劫難逃。

這就是婉兒。

這就是婉兒的智慧。

她在她所從事的這一套智能遊戲中,可謂是出神入化,遊刃有餘。她玩得太好了,太嫻熟了,也太天衣無縫了。就仿佛鬼斧神工,不留絲毫人工的痕跡。一切的天然自然。一切的流水落花。

婉兒不僅能在爭權奪勢的女人們中間魚兒一般地遊弋,她還能在有權勢的男人們中間穿梭往來,進退自如,且獲得他們的尊重和愛戴。不說她和聖上,和武三思那唇齒相依的關係,就是朝中那些舉足輕重的文官武將們,對昭容娘娘也欽佩得五體投地。他們不僅佩服她的才學,而且佩服她的謀略。那時候其實誰都知道,無論是朝廷還是後宮,其實都是上官昭容一手遮天的。事實上,是這個女人在總攬著天下大權,是這個女人在指揮著天下的一切。

而就是這樣一個本質上統治天下的女人,在感情上也還是有著她的很執著的追求的。這就是婉兒在四十歲之後,為什麼還會如此鍾情於那個比她小六歲而又才華橫溢的崔浞的。這已經是一個成熟女人的愛情了。這愛情中不單單有她對感情對肉體的追求,同時,這也是一份鑲嵌在政治中的愛情,是唯有通過政治才能長久的愛情。

顯然婉兒是十分看重她中年以後的這段愛情的。她覺得此生中能有此愛是命運所給予她的最偉大的賜與。她與崔浞的關係是從詩詞歌賦開始的,這就讓婉兒覺得這愛情很像愛情了。這樣的愛情不同於以往她同任何別的男人的關係,以往她同他們總是被政治纏繞,總是建立在各種各樣的利益上。因為那些男人不是爭奪繼承權的太子,就是角逐於李、武兩姓勢力爭鬥中的子嗣。唯有這一次不同。唯有這一次。崔浞不是皇室中的人,一開始,甚至也不是朝中的宰相。婉兒認識崔湜時,他不過是一個參與修編《三教珠英》的無名小輩。婉兒純粹是因為讀了崔浞的詩,純粹是因為他的才情而欣賞他,進而傾慕他的。婉兒對崔湜無所求。崔漫不能帶給她任何利益。崔浞唯一能改變她的,就是她正在變得麻木的精神世界。那個詩的世界。生命中那所有最美好的世界。

也許婉兒初見崔浞時,並沒有想要和這個年輕的詩人上床。她隻是欣賞和喜歡他的詩,為他詩中所表現出來的那一份愁苦和浪漫所傾倒。這就是詩的力量。大概唯有詩才能把婉兒打倒。因為婉兒太現實了,而朝廷中的一切也太現實了,所以婉兒才會被那浪漫的虛幻所迷惑。被那張崔湜撒出的濤情畫意的網所俘虜。婉兒便是這樣走進崔湜的懷抱中,她完全忽略了崔漫對她可能是有所企圖的,她甚至視而不見崔涅在她的身邊是怎樣平步青雲的。

然後崔堤回到了現實中。

現實中的崔浞很卑劣。不能說詩中的崔湜不真實,無論是詩的浪漫還是人的醜陋都是真實的。這就是這個真實的崔湜。所以曆史中總是有人在說,崔浞的文與人實在是相差太遠。崔浞的文辭聲名昭著,而崔湜的為人卻狠毒詭險,雖毒蟲不若也。而婉兒所看到的就是那多情的詩文,她已經不願去顧及崔浞是怎樣毒如蛇蠍,陷害他人了。可能這也是婉兒為了欺騙自己,因為她隻想生活在詩的境界裏。

於是,便堅持著這一份詩的愛情。依然的往來唱和,依然的歌賦傳情。婉兒每每將那個暗夜中偷偷潛入她書房的崔涅迎進芙蓉帳裏,在浪漫的想象中和這個年輕人盡情歡愉。

崔湜不是那種勇武的男人,因而他也沒有強健的體魄。他是消瘦的修長的精敏的輕飄的,如水如雲如霧般的,所以他沒有衝擊力,不能長驅直入,甚至不會瘋狂不會拚死地突進。他是那麼柔弱那麼纖細那麼隱隱約約若有若無,但是婉兒全都應允了他,因為婉兒所要求他的,不是那種瘋狂的欲望的滿足,而是,他的詩所給予她的那種前所未有的精神的慰藉心靈的富有。婉兒覺得,那才是她這種女人的真正的所要。那種精神的飽滿之於婉兒,是遠遠勝於那精液的噴湧的。那才是婉兒真正的幸福真正的歡樂。是婉兒的至愛真愛是為了永遠的擁有而不惜犧牲自己的愛的。這仿佛成了婉兒一貫的伎倆,她總是把她最珍貴的東西交給別人去保藏。

便是在一次輕柔的完成之後,婉兒輕輕搖著昏昏欲睡的崔湜,對他說,明晚,我要把你送給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崔湜頓時困意全無,他睜大眼睛看著婉兒,看著婉兒在燈下的那柔和的臉龐和那若隱若現的墨跡。你這是什麼意思?是要拋棄我?就像你當年拋棄武三思?

婉兒撫摸著崔浞瘦弱的胸膛,她說你看你這如紙一般的胸膛能抵得住怎樣的毒箭?我當初把武三思送給韋皇後,是為了救他一命。事實證明我不僅救活了他,而且讓他如此權及人主,如日中天。你說,難道我不該拋棄他嗎?

是因為你愛他?

和愛沒關係。我想那是政治。他那時已經危在旦夕。

可是,為什麼要把我送給太平公主呢?難道我也將遭遇什麼滅頂之災嗎?

你難道還不覺得嗎?你在武、韋的勢力中已經耽擱得太久了。滿朝皆知你是因武三思的權勢日盛而背叛“五王”倒戈於他的,所以人人都知道你是武三思最忠實的爪牙。但是,憑著直覺,我仿佛已經聞到了那種血腥的氣息。這種終日喝酒吟詩、醉生夢死的生活已經不會太久了。我也隱隱覺出了來自旦和太平公主那道聯盟的反抗勢力正在枕戈待旦,他們不久就會發兵叛亂了,推翻顯……

你也是要我做密探?

不。我不是張柬之們那樣的蠢人。有什麼用呢?你不還是投靠了三思?我是為了你。為了你這個人。為了你的生存,去靠攏他們接近他們。因為遲早有一天,當今的聖上會不得善終,韋後也將遭到殺戮,大唐必然要回到真正的名副其實的李家手中。我希望你早早去依附太平公主,成為她的黨徒,日後對你一定沒有壞處。這樣,就是有一天我死於非命……

婉兒,你千萬不要這樣說……

但這是事實。我看得很清。我在這武、韋勢力之中已經陷得太深了,難以自拔了,但是你不同。他們會接受你。特別是你的兄弟崔澄是臨淄王李隆基的摯友,這對你來說,就是你走進那條陣線的通行證。而隆基是旦的五個兒子中最有出息的,他自幼便有帝王之相,一旦他發動政變,就一定會成功,你何不為自己找到一個未來的位子呢?

可是婉兒,那太平公主一向盛氣淩人……

這已經是你自安的唯一捷徑了。湜,別再猶豫。相信我,她會喜歡你的。我了解她,盡管她盛氣淩人,但是她最喜歡的就是你這種風流瀟灑的文弱書生了。特別是在她如今處於劣勢的情勢下,她就更會無條件地接受你。

婉兒你真的要我離開你?

我又何嚐不願與你長相廝守。崔提,相信我,正因為我是那麼愛你,視你為我意識中的閃亮生命中的珍寶我才會如此忍痛離開你。唯其珍貴,才會是易損易碎的。我就是害怕失去你,才會把你送給那些能保護你的人。我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更加珍愛你,是怕有一天我不再能保護你,是怕你跟我在一起,會與我一道隨風而散。我不想牽累你。你還那麼年輕,你的才華不該過早地隕滅。拋棄你是為了拯救你,我已經這樣救過一些男人了。這一次,讓我試著來救你。答應我,盡力去取悅於那個女人,如果她需要,去滿足她,她的所有的需要。浞,我也不願這樣做,我隻想讓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去吧,我的寶貝.如果真的有一天,我沒有了,如煙如縷,我隻希望你記得我,記得這個晚上,記住我對你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