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2)(3 / 3)

三個被顯保護過的女人也跟隨他一道回到了顯的寢殿。她們廝守在一起,一夜未眠,焦慮地等著追兵捉拿重俊的消息。她們很怕不能緝拿到逆子的首級。她們知道隻要重俊東山再起,卷土重來,她們就再也逃不掉殺戮之難了。

女人們哀哀地哭著。隻有一切平靜了下來,她們才能回頭去想剛剛發生過的那場災難。她們慶幸她們的死裏逃生,但同時她們也開始去想梁王府所遭遇的血腥洗劫。安樂公主很害怕,她不敢再回梁王府。而韋皇後則幾次派人去梁王府探聽虛實,當得知三思父子確實已被叛軍斬殺的消息後,韋後母女就全都禁不住大哭了起來。安樂公主雖與武崇訓已經疏淡,但是她畢竟和他生活了好幾年,沒有了愛情還有親情,他還是她孩子的父親呢。像一種慣性,安樂公主已經不適應沒有武崇訓的生活了。是因為崇訓死了,安樂公主才開始懷念他,覺得他其實是一個那麼好的男人。她為他的死而悲傷。那悲傷中甚至有了很多的自責。

安樂公主的悲傷是能夠控製的。而大難不死的韋皇後在確知武三思永遠離開了她後,那悲痛便是難以控製的了。她開始大哭大鬧。她不再想遮掩什麼。她哭武三思。三思畢竟是一個與她有著肌膚之親的男人。她是那麼愛他。那麼離不開他。她本來是要三思和她們一道博戲的,但是武三思推說很累就沒有來。韋後想倘若武三思來了就能逃過這一劫。她邊哭邊罵著三思,你為什麼就不來,你是要在家裏等著讓那個逆賊去殺你呀。韋皇後哭著哭著便會暈厥了過去。醒過來後就立刻會問,抓沒抓到那個李重俊,她要千刀萬剮了那個逆賊,她要割下他的頭來祭梁王。

在哭聲罵聲和唉聲歎氣中,隻有婉兒遠遠地坐在一邊,滿臉的冷漠和麻木。在經曆了那場叛亂之後,她已經欲哭無淚。她想若不是她挾持了聖上,若不是聖上這一次的勇敢,而是把她交給了李重俊,她可能早就和武三思一道成為李重俊的刀下之鬼了。重俊誅殺三思之後,反身即要索她,婉兒始才知道她已經被李唐宗室們仇恨到什麼份兒上。婉兒睜大著枯澀的眼睛。不知道此刻依然活著依然坐在這裏等候著捉拿重俊的消息究竟是禍是福。但是有一點她是知道的,那就是她清醒地知道那是遲早的。遲早有人要起來結束由中宗統治的這一切。不是太平公主,就是相王李旦,或是旦那些生龍活虎的兒子們。但是婉兒沒想到,首先起兵的這個人竟是一向驕奢淫逸被家族和滿朝文武所不恥的這個李重俊。她沒有想到重俊竟然有如此的勇氣和風骨,竟然有如此的號召力。她想不是重俊,也還會有別人來推翻這一切的。這一切已經爛到了底。沒有人願意看著這個王朝爛下去。所以這是遲早的。即或是暫時平息了這場兵變,也不能夠保證未來不會有人再度揭竿而起。同時婉兒也清楚地知道,她不是死於這場叛亂,就將死於另一場叛亂。總之她已經朝不保夕。她隻能平靜等待著那個她早已看到的終局。

婉兒就那樣冷漠地坐地那裏。聽聖上的長歎和皇後母女那絕望的哭喊。看他們一家人緊抱在一起的樣子,就仿佛又回到了那被廢黜之後漂泊如轉蓬的日子。婉兒想他們至少還可以相依為命,而她已孑然一身,世間已沒什麼她可以留戀的了。她唯一的親人母親鄭氏已經仙逝。那麼她如若辭離人世還有什麼難舍的呢。如果說還有什麼她心中的難舍,婉兒想也就是那個住在宮城之外對這裏的事變可能一無所知的崔湜。崔湜是她唯一的懷念,而她已經將他托付給了能保護他的太平公主,所以她就是死也無憾了。命運將怎樣安排她,她都將聽之任之。她聽天由命,任由命運把她帶到哪兒。上天如果要她死,她就陪著武三思一道去做鬼。好在兩個惡鬼在一起不會寂寞,他們說不定在地獄之中,還能燃燒出一團惡的火焰。所以她對武三思的死,說不上悲傷也說不上淡然。她隻覺得那是個必然就像她遲早要死去也是個必然一樣。她想以她的品性,死去後恐怕也隻有和武三思那樣的人長相守了。她不配和她真心愛的那些男人在一起,不能和章懷太子李賢在一起,那隻能是她下輩子的修煉了。但是如若老天留下她呢?婉兒想,那就說明她和崔涅的緣分還沒有盡。那麼她就活著,和她深愛的男人盡歡。遠離這皇室的禍端,遠離朝廷的殘暴。他們走。私奔。往山林中。去過那最愛的,最寧靜的,也是最後的生活。永遠不再回來。哪怕長眠於荒郊野嶺。

清晨,丟盔棄甲的李重俊逃至長安與終南山之間鄂西的山林中。他的兵馬一路散失,來到這荒林中的時候已所剩無幾。重俊本來想由此逃往突厥。但畢竟從午夜就開始的叛亂已經使他們人困馬乏。重俊便隻得在這密林的深處停了下來,他躺在了草叢中。他想稍作休息就立刻前進,但轉瞬之間,他的頭顱就被跟隨他的士卒砍了下來。如此重俊的青春和生命就消逝在了這茫茫的荒林中。他不知道他的隨從們為什麼要殺了他,更不知道他的頭顱是被懸賞緝拿的,而那緊閉著雙眼的頭顱正被後悔了的叛軍帶回長安,將功折罪。

這就是太子重俊的狐朋好友們。足見他們的友誼是建立在怎樣脆弱的基礎上。本來重俊發兵就有些意氣用事。盡管有著清除韋、武的大背景,但重俊畢竟是為了泄私憤,就如同惡少的街頭鬥毆,所以既缺少計劃謀略,又沒有理想目標。僅憑著一時衝動就大打出手,到頭來似乎也隻能潰不成軍,以失敗結局。以重俊的遊戲人生,怎麼能堪此重整李唐山河的大業?而追隨於他的,又多是投機的勢利小人和酒肉場中的朋友。在重俊的叛軍中,沒有忠誠可言。所以才會有如此迅速的倒戈發生,而起事者重俊的頭顱被自己的黨羽割下,自然也就不足為奇了。

當重俊的手下提著重俊的首級回到朝廷邀功請賞,依然在驚恐之中的中宗李顯竟然掩麵不敢看他親兒子的那張已變得烏青的臉。他隻是擺擺手,說傳朕的旨令,將這逆子的頭供於太廟之前,讓他自己向先祖懺悔吧。於是這顆不安分的青春的頭顱,又流轉於太廟祖宗們的靈位前謝罪。

而在太子重俊兵敗被殺的當日,中宗李顯便攜皇後親臨梁王府為他的愛卿武三思吊唁。此前安樂公主已在姐妹的陪伴下回到了梁王府,為三思父於服喪。梁王府被黑色的陰魂纏繞著。那一份淒慘是可想而知的。誰也想不到位及人主的武三思竟會在不經意之間死於一個小小的太子之手。他是從未將這個重俊放在眼中的,而他就在這大意和疏忽中命歸了西天。其實說起來武三思能活到今日已經是他賺的了。早在神龍革命的時代他就本該與張氏兄弟一道遭到誅殺的。是“五王”的心慈手軟讓武三思從此耀武揚威。“五王”是以性命為代價為後世留下了慘痛的經驗。如此,才‘使這作惡多端的武三思在人世間又滯留了三年。三年的光陰說起來不長,而武三思在三年中竟爬到了權力的巔峰。武三思是在那巔峰上跌下來死於非命的,所以也算得上死得其所了。

這是武氏家門中的大不幸,所以前來吊唁的朝中百官和各方人士絡繹不絕。但是真正悲哀的倒是沒有幾個,就是韋皇後見到那棺槨中已經斷了氣息的武三思也控製住了她的悲傷。她隻是遠遠地看著。默默地流淚。畢竟聖上還在,她當然要維護聖上的尊嚴和麵子,而況,三思死了,她今後隻有靠顯了。

人們列著隊來瞻仰當朝大宰相的遺容。他們做出很嚴肅很沉痛的樣子,其實在他們心中所湧動的是一重慶幸。他們覺得反正重俊也不是個合格的太子,用他來交換一個誤國毀國的大奸臣的生命實在是兩全其美。

大概是韋皇後和安樂公主感覺到了人們的幸災樂禍。於是她們憤怒,瘋狂,以至於逼迫聖上敕許,從太廟取來李重俊的首級祭於武三思父子的靈柩之前,俄爾,又懸於朝堂示眾,直至腐爛,被烏鵲叼啄,朝野上下,竟無一人敢去為重俊收屍。如此解了韋皇後母女的心頭大恨,但是她們卻還不滿足。在她們的強烈逼迫下,中宗迫不得已,終於向天下宣告廢朝五日以祭悼武愛卿。並追贈武司空為武太尉,迫封已被婉兒以退為進降為郡王的武三思為梁王,諡日宣。

至此,中宗李顯已經不知道他所做的都是些什麼了。他隻是盲目地聽從著韋後母女的指揮。當然這樣也算為他的妻子女兒伸了冤,昭了雪。但是他又將自己兒子的頭懸於朝堂之上示眾的現實,從此便讓他寢食不安。無論如何,這一次又是通過他自己的手殺了自己的兒子。不管韋後和安樂公主怎樣地逼迫,最後還是由他簽署了剿滅重俊的旨令。無論重俊是否造反,但重俊到底是他的親兒子。他盡管在韋後麵前要千方百計做出對他的這個親兒子不聞不問的樣子,但是重俊到底是他的骨肉,是他不能不在乎的。所以重俊的死對顯的打擊很大很沉重。打擊是比當年重潤的死還要致命的。從此,他便隻有唯一的兒子年幼的重茂了。而重茂依然不是韋後所生,這就讓李顯對重茂的未來懷了更深的憂慮。顯在重俊死後悲痛欲絕。他才更深地體驗到中年喪子是怎樣的一種人生的悲哀。他不能夠接受他的兒子們一個個死去的現實,更不堪忍受他的親愛的兒子們竟都是死於他手。他想他是在被母親逼著,在被韋皇後乃至於在被他最愛的女兒逼著,去殺他自己的兒女的。他已經枉為人父,他甚至都不是人,全然滅絕了人性。是女人把他逼到這罪惡的絕境的,所以他從此恨這些女人,也恨這個冷酷殘暴的宮廷和朝廷。

這時的中宗已經心灰意冷,頓生去意。他已經無心再管那些朝中的事了,他也再不想在那殘酷無情的夾縫中尋找正義和良心了。因為他自己就不是正義的,就沒有道德和良心,就是個殺死自己親人的劊子手。他已經被那些他愛著的女人們逼上絕境,他已經無路可退,他還有什麼權力談論正義和良心呢?他甚至都不配用他肮髒的布滿親人血汙的大腦去想這兩個純潔和神聖的字眼。

在廢朝五日的長長的寂寞中,顯把自己關在他的寢宮中誰也不見。其實他此刻還是想見一個人的,那就是婉兒。但是侍從說,昭容娘娘當天就回她宮外的宅邸去了。她說她病了。她的頭在劇烈地疼。中宗知道那是婉兒不願見他。婉兒已經兩度目睹了他是怎樣殺兒子。但這一次在某種意義上他也是為了保護婉兒。他怎麼能把婉兒交給重俊去屠戮呢?不,他寧可用兒子的頭去交換婉兒的生命,那是他的誓言,他答應過婉兒也答應過自己,要好好地保護婉兒。今生今世。除非有一天他魂歸西天。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婉兒,當然也包括不準他的兒子。所以當他的兒子想冒天下之大不韙,傷害自己最心愛的女人時,他當然要,殺無赦。婉兒的病讓中宗李顯很不安。他很怕這場劫掠會讓婉兒從此一病不起,畢竟他們已經都不再年輕了。

中宗本來很想拖著他疲憊的身與心去探望婉兒。但無奈舉國哀悼梁宣公的時候,那個瘋子一般的韋皇後緊緊地看守著他,讓他動轉不能。於是他便打消了去看婉兒的念頭。他不僅僅是打消了去看婉兒的念頭,而且打消了人生一切積極的念頭。讓一切隨風而去,就連他自己,就連他頭頂上的那帝王的皇冠。他已經無所i胃。他已經心如死灰。他想他才是一個真正的傀儡,一個女人的傀儡,他的生死冤家韋皇後的傀儡。他初為天子時,就是被這個女人逼迫著,為她的參軍父親討天下,結果失了王位而在荒涼之地流放了十四年。如今,他重新登基,再度成為天子,竟依然是在被這個貪得無厭的女人擺布著。是她要讓她的情人武三思位及人主,那麼他就順從地離開,把王朝交給諸武。他想就是因為這個女人才導致了這場重俊的叛亂。結果是兩敗俱傷,他不僅失了兒子,也失了那個宰相,顯不知道時至今日,那韋皇後們是不是滿足了,他也不知道她們是不是還有更高的目標。更高的還有什麼呢?那就是他的五朝,他的皇位。顯於是想,不就是要王朝要天下嗎?那麼就拿去吧。朕給你們。連朕的這頂皇冠,連“朕”的這稱呼,統統拿去吧,朕把它給你們。

唯一沒有前去為武三思哀悼的,是婉兒。

婉兒真的病了。她知道了她已危在旦夕。當婉兒得知聖上要見她,她還是拖著病弱之軀,來到了顯的床榻前。顯拉住了婉兒的手。還沒開口,他們便已經熱淚縱橫。這時距他們共同草擬將太子重潤和永泰公主賜死的詔令已經整整七年。中宗拉著婉兒的手。他問她,為什麼總是要你和我一道承擔罪惡?是誰在逼我去殺我的兒子?是你嗎?婉兒?不,不是你。可是你的兩鬢怎麼一下子全白了?朕可能已經很久沒有認真看過你了。婉兒流著眼淚說,不是陛下沒看過,而是重俊發兵的那一夜,奴婢的頭發就突然全白了。如此,婉兒始知憂懼,始知奴婢的命數已盡,不會有多久了。

婉兒你不要說這些。朕經曆過多少苦難、多少血腥的殺戮,不是還苟延殘喘、委曲求全地活著嗎?

陛下,隻是奴婢預感到,重俊起兵不過是一個前奏,真正的兵變還沒正式開始呢。隻是在等候著一個契機。但奴婢也不知那是個怎樣的契機。但這是遲早的。是最終逃不掉的。而我們已經老了。我們已無招架之力,隻能承受,隻能聽之任之。

那一次婉兒同顯的會麵很短暫。顯本來是想從婉兒那裏獲得生存的勇氣的,但是他沒想到婉兒的心竟然要比他還晦暗。連一向進取的婉兒都如此頹敗,那麼王朝還有什麼可留戀的。他從此去意已定。他決定放棄。這一回是他自己決定的。從此,他將在這個傀儡的位子上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等待著婉兒所預言的那場風暴的來臨,他將在那場風暴中告別。

婉兒在舉國哀悼武三思的那段日子裏真的病了。她發燒,她昏迷,她時常被血腥的噩夢驚醒,她想,可能唯有死亡才是人生最寧靜最平和也是最安全的境界。婉兒在病著的時候,在她依然活在人世間的時候,她最想見到的那個人就是崔提了。

婉兒是劫後餘生。她不敢想象她還活著,但是她確實還活著。當活著成為了現實,婉兒當然就特別想念現實中的崔湜了。她堅信崔浞在得知那場午夜的叛亂後,一定也非常地惦念著她,於是她便讓她的家奴趕快到崔湜的府上去傳信,就說她已經回家了,她希望崔浞能來看望她。或者說,婉兒就是為盡快見到崔浞而回到市區家中稱病的。按理說,宮廷發生了這麼大的事變,婉兒是應該留在後宮,應該陪伴在聖上身邊的。但是婉兒逃了出來,在這死裏逃生中隻想見到她最最心愛的男人。她隻想讓他抱著她,隻想向他訴說,在重俊索要她的時候,她是怎樣地絕望和恐懼,她以為她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崔湜了。

於是婉兒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