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婉兒果然如願以償地搬出了幾乎窒息了她一生的那個壁壘森嚴的後宮,在長安市區群賢坊的東南側修建了一座異常典雅漂亮的住宅。住宅的設計全依了婉兒的心願,充滿了書卷氣。廳堂中可謂卷帙浩繁,那才是婉兒真正喜歡的境界。
與婉兒一道搬出後宮的,是與女兒一道在晦暗中囚禁了幾十年的母親鄭氏。鄭氏終於因女兒的扶搖直上而脫離了苦難,這是何等的感慨。可能唯有到了此時,才相信了當年她懷著婉兒時,那個夢中占》者的預言是怎樣地準確:當生貴子,而秉國權衡。婉兒雖然是女兒,但她終究還是專秉內政,位及人臣了。無論其中經曆了怎樣的磨難,但那就是婉兒的命。鄭氏是戰戰兢兢地離開後宮的。她不敢往回看,更不敢往回想。當年她經曆了滿門抄斬後帶著不滿周歲的婉兒被配進掖庭宮做奴婢時,又怎麼會想到日後的某一天,她會因為女兒而重新顯貴起來呢?甚至比原先更顯貴。此時位同宰相、爵同諸王的上官昭容已經是朝廷炙手可熱的人物,而她在宮中的位置也已經舉足輕重,於是,辛苦了一生的鄭氏便也被聖上封為了沛國夫人,與女兒同顯同貴了。她是怎樣的欣慰,這是唯有苦盡甜來的她自己才最清楚的。
自從婉兒同母親搬進她們的新家,這座極盡風雅的宅邸就立刻成為了各種皇親國戚、達官貴人們爭相拜訪的地方。特別是在婉兒遷居的那一天,竟然是皇上皇後雙雙前來恭賀,如此,便更是為這座房舍增添了一層皇室的光輝。從此中宗李顯每每帶著朝中的公卿大臣們,來婉兒的宅邸遊宴其中。後來這簡直就成了聖上的一個放肆奢廓的文化遊樂場所,他時常帶人在婉兒這裏吃喝玩樂,吟詩作賦,當然也免不了放縱淫亂,狎侮穢褻。有時候顯在醉生夢死之後,幹脆就留在了婉兒家中過夜。大概就是因為聖上的常常賜幸,聖上才覺出婉兒的宅邸還不夠氣派。於是他又派人擴建婉兒的居所,穿池築岩,修建庭院,窮極雕飾,使婉兒的豪宅儼然成為了聖上的一個長安市區的行宮。
中宗李顯對婉兒可謂是傾其所有了。那是中宗對婉兒這個女人的一種少年夢想。他要將所有的夢想變成現實,他要給予婉兒他所能給予的一切,他還要盡可能地滿足婉兒的所有需求。他對婉兒從來是不遺餘力,不計代價的。隻要是婉兒想要的,婉兒最終都能夠得到。
而婉兒對於顯的慷慨,則采取了一種樂而受之的態度。這是她精心為自己選擇的一種立場,即是說,她接受聖上。雖然她從來就沒有真正愛過李顯,但是她知道顯隻要在位一天,她就需要他一天。婉兒是很理性地選擇顯的,當然他們之間還有著一種從少年時代就開始的很深的友情。這友情確薩是存在的,所以婉兒也就能夠接受她偶爾會和這個皇帝同床共枕的現實。盡管性和愛之間隔著心,但是為了某種友情甚或某種利益和一個不愛的男人睡覺,又有什麼不可以呢?而婉兒如今擁有的這一切,又全都是這個一如既往的愛她的男人給她的,她為什麼就不能把她的身體給他呢?哪怕僅僅是為了報答。
婉兒這座典雅住宅的真正的意義和真正的本質顯現,就是那個崔浞。那說法是婉兒覺得她終於獲取的真愛。
婉兒怎麼能不快活?
從此崔浞就能夠頻繁造訪婉兒的家了。
那時的崔浞在朝廷已經身居要津,所以,他才能成為聖上每次帶來婉兒家中賦詩唱和的大臣中間的一員。他總是積極地參加到由聖上主持的詩歌競賽中,而婉兒在評定這些詩詞的優劣時,又常常是推舉崔大人的詩,總是讓他在眾大臣的詩中拔得頭籌,進而獲得聖上的賞識和由聖上賞賜的絹帛、金爵一類。那時候,朝廷上下的吟詩作賦已蔚然成風,這和婉兒對詩詞歌賦的喜愛和提倡是分不開的。而婉兒所以提倡詩文,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因為崔浞的才華橫溢,辭采風流。而她要舉薦崔湜,自然就要提倡崔浞的所長。崔提無所長,唯有詩詞歌賦。於是婉兒便每每諫奏聖上,廣置昭文學土,盛引詞學之臣,為的就是要崔涅這種文人在朝中有用武之地。婉兒以一己之愛好,使朝廷上下詞賦盛行;而崔湜於這樣的文學濫觴中,自然就成為了那個非常搶眼的人物了。
當然婉兒勸諫皇上重視文化文人,也許並不單單是為了文人崔湜。她可能是覺得朝中的臣相們實在是太粗鄙了,沒有任何文化的修養,如此下去,將不會給中宗的王朝留下任何蹤跡。
不論婉兒是出於私欲還是出以公心地提倡這種文化的氛圍,畢竟她所倡導的是一種很精神的生活。聖上和朝臣們之間用詩辭的方式往來唱和,傳遞心意,不管怎麼說這是一種很美好的追求。至少比韋皇後和武三思那種幃幄之中的肮髒交易要高尚了許多。當然崔提也是在這場造文的風氣中應運而生,因為很快他就大紅大紫,不僅僅是聖上的紅人,而且以他的美姿和詩才,成為了婉兒的文學沙龍中貴婦小姐們迷戀的男人。他成了她們大家的漂亮朋友,不論是太平公主還是安樂公主都對他另眼相看。她們也都很喜歡他。隻是她們知道他已經是婉兒的情人了,所以隻能是扼腕歎息.相見恨晚。
當那些由聖上賜予的遊宴結束,聖上或者留下,或者起駕回他的甘露殿。婉兒自然要按照聖上的去留來安排自己的生活。有時候,哪怕是她和崔涅已經約好曲終人散之後的幽會,但如果顯突然決定留下,婉兒也隻能戀戀不舍地看著崔湜悻悻地離開她的家。有時候崔浞竟然會非常固執地不肯離去,他就徹夜守候在婉兒的庭院中,隻要婉兒回來,他就會從山石的背後跳出來,像強盜一樣地將婉兒劫走。他吻她,強迫她在花前月下和他做愛。不管聖上是否在等待著婉兒,他就是不肯放她回去。他總是問著婉兒為什麼為什麼。婉兒說你明明知道為什麼幹嗎還要問。但是,為什麼?崔湜還是不停地問。後來婉兒生氣了,她說,就為了他能給我這個宮殿,能讓我的生活裂開一道縫隙能讓我喘一口氣,能讓我有一個屑於我自己的地方,能讓我和你在一起。懂了嗎?這就是為什麼你現在必須走,而我必須立刻回到他身邊。他在等我。我不能讓他等我。他是聖上。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一切也就不會有你。走吧,崔浞,我們來日方長。但是崔浞還是狠狠地鉗住婉兒。他說告訴我,他在你的床上能讓你滿意嗎?婉兒奮力掙脫了崔浞,她說是的,他不能讓我滿意,他已經很老很虛弱他已經力不從心而我的快樂和滿足都是你給我帶來的,但是,你能給我這美麗的宮殿嗎?你能止我遠離後宮的窒息嗎?當然你已經是朝中的大宰相是聖上身邊炙炙可熱的人物,但是你對我來說也還是一無所有。你不能給我半點自由,也不能絲毫改變我的生活。甚至連你的一步步升遷,也都是要靠我,靠我在聖上那裏為你美言。是的我愛你,我當然願意和你在一起。我隻有和你在一起時才能真正地感受到那種愛和被愛,也才能享受到你的詩情和才情所帶給我的精神的慰藉。但是,說到底你我還都是他的臣民他的奴仆。我們不敢也不能在他的麵前有絲毫的造次。否則稍有不慎,就會毀了我們曆盡艱辛、費盡心思才爭取來的這個我們能相見的機會。崔湜,別固執了,也別再問為什麼了,走吧。聖上不會總是住在這裏的,因為今晚他高興。他高興的時候已經太少了。他也很不幸。他也是值得同情值得安慰的,而我是他的昭容。走吧,別毀了這一切,如果你真的愛我也真的愛你自己……
崔湜帳然而去。
然後,婉兒和聖上糾纏在那勉為其難的欲望中。無論在這樣的關係中婉兒是怎樣地不舒服不愉快,有時甚至覺得惡心,婉兒還都是盡力而為。因為她知道和任何其他的男人比起來,顯對她來說都是第一重要的。她一定要把顯緊緊地拴在她的裙帶上,她要顯無論在朝廷上還是在床上都離不開她。她要因此而能夠掌握顯控製顯乃至於指揮顯。因為她知道她一旦放棄了她對顯的這一份權力,顯就會再度滑落到韋皇後的控製中,那麼她將危在旦夕。所以婉兒寧可舍棄那一份愛情而來嗬護顯。其實那也是戰鬥,是她在和韋皇後爭奪著她們對當朝天子的控製權。她怎麼能為了奢侈的愛情而從保衛生命的戰鬥中退下陣來呢?
從此便是,婉兒不斷地在她的家中舉行盛大的遊宴。有聖上行幸的時候,婉兒就盡力侍奉聖上;而當聖上起駕,崔浞便自然會乘虛而人。為了崔湜,婉兒在庭院的深處在一片樅樹林中,專門為自己修建了一個讀書的房間。那裏很幽靜。有蜿蜒的池水。那是婉兒不會讓任何人去的地方。但那裏當然是屬於崔浞的。有他們兩人的獨自的床。婉兒徹夜在那裏等候著崔浞的到來。崔湜不來,她便在《繰書怨》中寫道:葉下洞庭初,思君萬裏餘,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書中無別意,惟悵久離居。
這就是婉兒的心情。
從此婉兒住在了宮外。宮官居於宮外,自古以來,婉兒是第一人,也算是開了先河。而婉兒敢於提出她要離開後宮,其實也是在當時皇室女人權力日盛的大背景下。始作俑者當然是那個天下第一的武則天。一個女人連皇帝都可以做,那麼女人還有什麼事不能做呢?女人可以做女官。公主可以和皇子平等。公主進而可以和皇子一樣要求繼承權,可以在宮中置府。於是,如婉兒般的聖上的嬪妃當然也就可以掙脫後宮的鎖鏈搬到城裏來住了。總之女人的權力變得越來越大,她們甚至可以統治男人可以超越性別的界限,在皇宮裏為所欲為。
譬如武三思雖然可類比曹盂德,但事實上他的這種在朝廷中大權獨攬的局麵,也是通過婉兒的引薦和通過與韋皇後睡覺得來的。而中宗李顯也是因為他在困難時期的一句“不相製”的諾言,和他對婉兒的少年夢想,而乖乖地將他手中的權力拱手送給了婉兒和韋皇後以及她的情人。這便是女人的作用。從此朝廷竟是在她們的發號施令之下,被她們擺布著,她們甚至根本就不把大唐的那些朝官們甚至不把皇帝放在眼中。
總之女人們對權力的欲望越來越強烈,而她們中的最偉大者,在武皇帝仙逝之後,應當說就是上官婉兒了。唯有婉兒,能充分地運用她的智慧和才能,成功地將天下所有最重要的男人和女人握在手中,特別是女人。婉兒一方麵努力提高這些女人的地位,一方麵又牢牢將她們控製在自己手中。這才是婉兒的雄才大略,她是通過提高女性地位的階梯,使自己不斷向權力的頂峰攀登。
婉兒其實就是這樣對待韋皇後的。她不斷向韋後進言提高婦女在社會和政治中的地位,她告訴韋後唯有如此,才能為她未來也成為女皇鋪平道路。如此,婉兒將韋皇後稱霸的野心點燃。婉兒當然知道韋皇後和武則天是不能比的。韋後的夢想成為女皇就仿佛是癡人說夢。但是婉兒更加知道,如韋後這樣的愚蠢的女人,隻能是野心越大,她的末日也就到來得越早。
婉兒還不斷請求提高公主們的地位,這一方麵是為了取悅於韋後,投其所好;一方麵是為了籠絡住公主們的心。如今的韋後雖貴為皇後,便她已經沒有了可以繼承王位的兒子,而公主們如若不能像婉兒提倡的那樣與皇子平等,她們就無論怎樣顯貴,電無法擁有未來。既然是女人能做天下的皇帝,那麼女人為什麼就不能做王位的繼承人呢?婉兒的如此引導無疑使安樂公主那樣的女人躍躍欲試,希望由公主繼承王位也開天辟地,成為現實。從此安樂公主堅信她是能夠繼承皇位的。盡管在她的父親中宗李顯的名下,還相繼有重俊、重茂兩個皇子,但他們畢竟不是當朝皇後所生,所以這就給皇後所生的安樂公主成為皇太女提供了一個無限可能的空間。
始作俑者仍是婉兒。於是婉兒就更加成為了安樂公主的知己。這還不單單是為她開辟了成為皇位繼承人的道路,而是在安樂公主在她與武延秀的關係中,就曾因婉兒的幫助而將她視為知己了。隨著皇室中女人地位的提高,安樂公主在她的家中也變得越發地飛揚跋扈不可一世。她的那個平庸的丈夫武崇訓,雖貴為朝中大宰相的公子,但因為安樂公主從骨子裏就看不起武三思,崇訓便也跟著被安樂嫌棄。在安樂公主的心目中,一個男人無論怎樣位卑,但他隻要堂堂正正,就是值得尊重的。但是如若一個男人是通過他的性器去取悅於女人並換取權力和地位,那麼這個男人無論是誰,都是安樂公主所不恥的。而尤其讓安樂公主不能忍受的是,這個武三思不但是個男寵一樣的男人,他竟然還是母親的情人。這就讓安樂公主雙倍地蒙羞了。她所以很久以來恨母親,恨武三思,當然也恨父親的無能和懦弱。於是父親的可恥也牽連到了兒子。武崇訓在安樂公主的心中越來越醜惡。在這種淫亂的家庭還有什麼婦道可言。是武三思徹底破碎了安樂公主關於純潔的夢想。後來發展到安樂公主一看見武三思就惡心。她想她反抗這個無恥男人和她無恥的母親的唯一方式,就是也像他們一樣地無恥。她想唯有如此,她才能狠狠地報複公公和母親。她就是要傷害武崇訓,就是要在眾人麵前公開地和武延秀狎昵放浪。她想這就是以毒攻毒之策。你們亂來,那麼我也就亂來。一報還一報,其實其間最倒黴最無辜的還是武崇訓,他就是當麵看著武延秀和他的老婆調情賣俏,也隻能是聽之任之,不敢有半句微詞。